一夜未眠,第二天天還烏黑,就聽見外面熱鬧鬧地吆喝起來了。
“水蔥樣兒的姑娘哎!大爺,水蔥樣兒的姑娘!”
“租期三年,生死勿論!”
“十年不贖生死由天——”
李醜一直躺到周圍的乞丐陸續起身了,才能跟着起身,從空檔的地方擠出去。
這一群人說是乞丐,其中卻有很多并不做乞丐的行當,打扮得利利索索,上街各奔東西。
李醜站在後土祠門口,望着外面的街道。
外面敲鑼打鼓像過節一樣,有插草标自賣的,有丈夫押着賣妻女的,有拐子賣丫頭的。
李醜一步步走近去,停在一個瘦骨嶙峋的女人面前,看着她擺在雙膝之前的血字:“願終身役”
骨力勁健,是不下十年功夫的柳體。
願終身役。
忽然一聲響鑼敲過,李醜驚得轉身,是一個老夫在吆喝自己的價錢,嗓音卻比鑼聲弱太多。
他走過,露出後面一步步行來的賀斂。
李醜不知道說什麼,忽然間想起自己本就說不了話,就隻把眼望着賀斂,手指指了指那筆字。
“是好字。”賀斂點頭,卻沒再說什麼,拉着李醜走出這鬧市圈。
“我當年不就是這樣賣到你身邊的嗎?世道從來是這樣,隻是你才看到罷了。”賀斂輕聲說着,“眼下我們要顧的是自己,昨晚已經沒有吃飯了,今天要是找不到活計,又要餓肚子。”
李醜在外面走了大半天,直到日色垂垂,才空着雙手走回後土祠。
昨晚睡覺人滿為患的祠堂裡,此時隻有乞丐少年一個人閑坐,或者說,現在該叫他老大了。
李醜一聲不吭,走回她睡覺的角落坐下。
乞丐少年瞟了她一眼,不感興趣地移開目光,繼續打着哈氣玩手裡的狗尾巴草,一會兒編成小兔子,一會兒又拆開,再編成兔子,再拆開。
他隻會編兔子。
“老大!”沒一會兒,一個瘦高個兒溜了進來,他長得有幾分相貌,收拾得也齊整,唯獨神情總是賊眉鼠眼的。乞丐少年叫他“老三”。
那鼠眼老三從衣裳裡鬼鬼祟祟掏出來半隻燒雞,谄媚地遞給老大,“老大,我找了個給酒樓跑腿搬貨的工,這是剛從裡面順出來的。”
而後他環顧一圈,看到了角落裡合目恹恹的李醜,“呦”了一聲。
“老大您知道嗎,我今天做的這份工本來該是他的,他排在我前面的,可是當時有個老頭也想做,跪地上給掌櫃的梆梆梆磕頭,那傻子一看這,自己就走了,結果,活就落我頭上了。”鼠眼老三講得聲情并茂,說到末一句還一拍巴掌,翹起嘴角笑。
“聽弟兄們說,今天好幾處招工都看見他了,也都是這樣,被老的弱的一搶,他自己就走了。”老三補綴道。
老大兩隻黑手抓着燒雞啃,他對手下的話從來很少,此時也不理。
直到把燒雞囫囵啃完,把那還挂着好多殘肉的雞架往外一丢,他反手從自己的幹草席下掏出一個包裹,是昨天搶的李醜賀斂的那個。
老三雙眼發直地看着老大打開包裹,看着他把裡面的物件一件件掏出來把玩。
“認識嗎?”老大掏出一個镂雕六合同春的寬金镯子。
“金、金子!”
“這個呢?”老大又掏出一對水色濃綠的耳墜。
“玉——翡翠!”
李醜有些心虛地把頭偏向牆角,心想今晚要把耳洞燎成肉疤。
“當不慣流民的大少爺就是這樣,出門看誰都可憐。”乞丐少年在老三望眼欲穿的目光下,把東西一件件全都包回去,重新放回幹草下壓着。
“不如早點回家找娘去吧!”這一句少年是對李醜說的。
李醜聽不下去了,離開祠堂走出去,站在空地上對着落山的太陽看。
太陽鮮紅似血,彤光剜目如刀,如果緊緊盯住看,就會流下淚來。
死屍和太陽這兩件事,是人盯住就會落淚。可是太陽每天都在,死亡每天都在,人們已經麻木了。沒人去注視太陽,沒人去注視相枕于道的屍體。
李醜從府裡逃出來才短短幾天,她無法麻木,每一場死亡都讓她震動,每一場不亞于死的苦難也讓她震動。她确實還當不慣流民。
“我正回來找你呢,快跟我來!”
李醜的眼睛被太陽晃花了,隻感受到手腕被一抓,賀斂氣喘籲籲的聲音響在耳邊,她還沒看清賀斂的臉,就被她帶着跑起來了。
“幹什麼?”李醜從嗓子眼裡模糊地擠字問她。
“跟我走,有肉包子吃!”
賀斂拽着她一直跑到鬧市深處。這處城邑比起蘭城不足十分之一,卻日日都在收容從蘭城驅逐出的流民,小小的地方沒有那麼多飯碗,絕大多數流民都在乞讨賣身求生。
這鬧市區裡,自然也是乞丐成患,其中一處聚集得格外密不透風。賀斂帶着李醜擠進去,隻見正當中站着個衣着富貴的矮胖男人,他身旁的小厮正不停驅趕着湊近的乞丐,而他倚在一個包子攤旁,見到賀斂李醜笑了起來,顯然等的就是他們。
“你哥哥會背通篇千字文,我賞了他三個肉包子,他說你會作詩,你要是能作出來,我賞你五個肉包子。”
這個富貴閑人一看就是拿乞丐消遣的,尤其看他們兩個滿身癞瘡醜得出奇,更是興趣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