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後的每一次堵塞,都會換來又一批隊伍的增加,綿綿不絕。
“為什......多?”李醜扯扯賀斂的袖子,手指着望不盡的流民隊伍問。
她的嗓子隻能蹦出這幾個字來,所幸賀斂聽懂了,“你問為什麼流民這麼多?”
李醜點頭。
“北地的鞑靼屢犯邊境,将軍今年強征數十萬人加築城防,導緻農田秋收無人,糧食糟蹋在地裡,百姓沒囤糧過冬了。”賀斂解釋道。
李醜作為待嫁的大小姐,長年被拘在将軍府自己的閨房裡,不比賀斂作為丫鬟四處跑動,耳聞的消息多。
李醜聞言,默默不語,眼望着身前的人頭,一步步地跟着走。
賀斂看出她心緒的沉重,說道:“史書讀遍,不如在世情裡走一遭,如今你成了黎民,才算知道何為黎民。”
李醜眼睛望着前路流民百态,腳下踩到什麼絆了一下,被賀斂扶住才沒倒下。她低頭,正和腳底仰面的死屍對上眼。
“走吧,别掉隊。”賀斂拉她。
這具屍體已經被踩爛了,面目模糊,盡是過路人腳底的黑泥。
李醜彎腰去拉“他”。
賀斂伸長胳膊去護她,扯着嗓子吆喝,這才讓後面的流民隊伍繞開她們,沒有把李醜踩成下一具死屍。
李醜拖着屍體,一路拖到了不會被人踐踏的地方,搖晃着直起身來,而後擦汗的手就随着目光定住了。
她看着前面的路邊,那裡也堆疊了兩具屍體,此時上面正蹲着一群烏鴉,全在低頭啄食着,她看到一隻烏鴉的嘴裡是......
一隻手把李醜的雙眼遮住,“走吧。”
李醜用力把賀斂的手拉下來,看着烏鴉把那隻眼球吃完。
一直走到日暮昏暗,快要到達下一座城的時候,沉默了一路的李醜才又開口,她看着前路流民們去劈粗壯的樹杈,把自己抱了一路的嬰孩紛紛綁到樹杈上,問道:“這......什麼?”
“都是養不起的孩子,綁起來舉給城裡人看,誰看中了,就帶走收養。”李醜遙望着遠處城門口黑壓壓的人頭,邊解釋邊拉着李醜快行,“走吧,城門落鎖前入不了城,就要在野地裡過夜了。”
李醜一邊跟着走一邊回頭,隻見道路兩旁,父母肩頭,樹杈垂嬰如結繭。
城門是流民最後的難關,也是最難的一關。按律法城邑不得放流民入内,所以城門守衛持兵嚴堵,公然地索賄。
所有給不出給不夠銀子的都被叉走,唯有塞夠銀兩的可以放行。
臨行前李醜吵嚷着不讓賀斂帶的、怕洩露身份的銀錢首飾此時派上了用場,賀斂拉着李醜擠到城門最前面,從那個故意做舊的破包裹裡掏出點東西,用袖子掩着塞進守衛手裡。
守衛掂量着分量,而李醜突然把視線斜轉,觸碰到人群中一道鷹的貪婪的目光。李醜在那個乞丐少年的臉上盯了一盯,少年毫不遮掩他銳亮的眼睛,從包裹移到李醜身上,還對着李醜扯起了嘴角。
“走吧。”那邊守衛已經把長矛讓開,賀斂抓着李醜邁步進城。
李醜在袖中握緊拳頭,邊走邊回頭,隻見重新格擋上的城門最前面,已經站定了那個乞丐少年和幾個同行人。少年的眼也盯着她,把銀兩往守衛襟領裡一掖,城門開放,他随即就大步流星地走進來。
幾個同行人跟在他身後,先是走,然後就是跑,直奔她們而來。
賀斂也反應過來了,倉皇回首,緊緊抱住懷裡的包裹。
可是沒有用,那乞丐少年快得像風,都看不清是怎麼近身的,單手隻一挑,那包裹就拎在了他的手裡,他帶着他的小弟們揚長而去。
一切發生的太快,隻一瞬間她們的所有東西就都沒了——所有的金銀首飾和幹糧。
賀斂定定盯着那少年的去向,隻見他就那麼若無其事地,拎着包裹走到遠處的牆根,擡腳一踹原本坐在那裡的流民,把人踹得滿地打滾,而後自己在那坐下了。
賀斂有頭腦,并沒有莽撞追去,卻仍然不甘地看向李醜,問道“他身手很好?”
李醜的目光望着乞丐那邊,點頭。
那個倒黴的流民在地上蜷縮成團,一直的“哎呦哎呦”,乞丐沖他喝了一聲,他就連呼痛也不敢了,撐着身子挪遠。李醜看出來,那倒黴人的骨頭斷了。
“你也打不過他?”賀斂還是不甘心。
李醜的嗓子說不出話,于是搖頭,然後用目光帶着賀斂環視一圈。
賀斂在李醜的提示下看到,入城的街衢兩旁坐滿歇腳的乞丐流民,其中有一些年輕的,目光如出一轍地盯着她們兩個。而城門那邊,新入城的七八個少年,正大搖大擺地走進來,眼神也如炬地盯着她們。
都是一夥。
李醜按了按賀斂的肩膀,雖未說話,意思賀斂卻領會:算了,本來就是留不住的财。
确實,這一路而來,流民都是成群成黨地抱團,很多成為了流寇。這包東西今天不被搶,日後也會被搶。
賀斂很快地認了栽,拉着李醜去找空地方休息。
李醜小她三歲,如今被她領着,就像大癞子領着小癞子,一對癞子兄弟。所到之處,全都哄她們走。
賀斂攥着李醜的手越攥越緊,幾處碰壁之後,她認清了局面,咬牙立在原地。
“那......老的......”李醜低聲湊近了對她說,手指指給她看。
賀斂又領會了她的意思,是說剛才那夥打不過,打那邊那幾個抱團的老幫菜還可以。
賀斂咬着牙不說話,在心裡算着帳,李醜一個人隻手空拳,打得過今天,挨不過明天。
賀斂定下了主意,手拽一下李醜,讓她跟着自己走。
兩個人走到了剛才那個乞丐少年面前。賀斂算是恭敬地彎下腰,與踞坐的少年平視,說道:“朋友,我和我弟弟初來乍到,不懂規矩。剛才這包東西就當是我們的入夥錢,以後就讓我們跟着你吧。”
“看着餒餒弱弱,怎麼說話聲兒跟拉鋸似的,”那少年渾身泥黑,手裡正掏着耳屎,聞言嫌棄地皺起眉,隻掃她們一眼就側臉不再看了,“跟着可以,不管吃不管喝,自己找飯轍。”
不等賀斂說話,已經有個高頭大馬的乞丐一溜煙揚塵跑來,點頭哈腰道:“老大,這邊,已經收拾好了。”
這個壯漢乞丐和少年說着同一個腔調的土話。
乞丐少年站起來,稀稀落落的,一些人也貼着牆根跟着站起來。
“那倆癞子,跟着走!”有人吆喝賀斂和李醜,說的也是同一個地方的方言。
同鄉結黨,這是流民最常見的抱團方式。賀斂留心聽着,心想她們倆也要改一改口音了。
壯漢領着大家來到一處廢舊的後土祠,裡面供奉的後土娘娘已經殘破了,供桌香案蕩然無存,隻有滿地厚厚的幹草——這是他們睡覺的地方。
天黑了,寒風漸起,李醜從被風吹開的窗子往外看,墨藍夜空上寥寥幾顆星子,呼嘯北風吹得它們搖搖欲滅。
“不知道幫點忙。”一隻手把窗戶關嚴實,說話的乞丐斜眼看李醜,又擡腿踹了她一腳。
李醜還沒反應,賀斂就已經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她,怕她的脾氣和人起沖突。要是打起來,今晚她們就要睡大街了。
可是李醜和賀斂緊張的眼神對視片刻,隻是淡淡把她的手拂開,自己踩着幹草走去關其他窗戶了。
“?”今天的李醜讓賀斂覺得陌生,心裡反而更不放心似的。
炭火在屋子正中的空地生起來,噼啪作響,破廟裡搖起明黃的熱光。
乞丐們各自找位置躺下,睡滿了一屋,李醜和賀斂被擠到了最靠邊的角落,旁邊的乞丐四仰八叉,她們緊緊貼着牆根抱成一團。
即使這樣,也不知比露宿街頭的流民強上多少倍。
外面的風隔着窗戶刮過,就像貼在李醜耳邊狼嚎一般,身上的潰爛和嗓子的傷也在夜裡膨脹。她睡不着,賀斂也一樣。
敲門聲總是陸陸續續的不斷絕,是凍得受不了的人哀求想進來,負責守炭火的乞丐也負責把他們喝退。
他們,李醜拉着賀斂的手,在她手心一字字地寫着,能活下來多少?
賀斂知道,這就是她今天如此低落的原因——從來被鎖在閨房的大小姐,在今天一天見到的死人,比她十年見到的活人還要多。
“冬天才剛開始。”賀斂不會哄人,隻有實話實說。
李醜的手松開了,沒有再寫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