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忘甯在救護車刺耳的鳴笛聲中睜開了眼。
他看見車頂搖晃的輸液袋,透明的液體順着軟管流進自己的血管。真奇怪,他想,原來人死了還是會覺得冷。醫護人員的聲音隔着一層毛玻璃似的傳來:“失血3500cc……瞳孔擴散……準備電擊……”
金屬電極貼上胸膛的瞬間,他忽然想起那年冬天,晚年安把凍僵的手貼在他後頸上,冰得他一個激靈。如今電流穿透胸腔的劇痛,竟比不上記憶裡那個惡作劇的觸碰來得真實。
“第三次電擊,300焦耳,clear!”
他的身體在擔架上彈起,又重重落下。
恍惚間看見車窗外飄過的雪片,每一片都映着便利店暖黃的燈光。
有片雪花貼在玻璃上不肯融化,像極了晚年安最後一次吻他時,睫毛上沾的那粒雪。
“血壓測不到了!”
沈忘甯感覺自己在往下墜。急救器械的警報聲越來越遠,取而代之的是便利店自動門滑開的“叮咚”聲。
貨架上的薄荷糖在發光,他伸手去夠,卻看見自己的指尖正在消散,像一縷被風吹散的煙。
“宣告死亡時間,淩晨3點27分。”
白布蒙上臉龐的刹那,他終于在黑暗裡看清了晚年安的身影。
那人就站在便利店冷櫃旁,風衣領口沾着雪,手裡把玩着那個早已沒油的打火機。
沈忘甯想喊他,卻發現自己沒有聲帶;想奔跑,卻沒有雙腿。
晚年安轉過身來,眉眼如生。他指了指沈忘甯心口的位置——那個被血浸透的“S”形紋身正在白布下微微發光。
“這次不用借火了。”沈忘甯聽見他說。
便利店的玻璃門緩緩合攏,将兩個虛影關在溫暖的燈光裡。
門外,今年的第一場雪還在下,漸漸覆蓋了救護車留下的輪胎印。
清晨六點,掃雪車經過路邊。司機打了個哈欠,随手打開收音機。
早間新聞正在播報:“昨夜一名男子在便利店突發心梗身亡,警方在其口袋發現未拆封的蜂蜜檸檬糖……下面請聽天氣預報……”
太陽升起來了,雪開始融化。那顆被遺忘在貨架邊緣的薄荷糖,包裝袋上的保質期在晨光中清晰可見:
【最佳食用期限:永遠】
救護車的後門在寒風中砰然關閉,碾過積雪緩緩駛離。
便利店玻璃門上,還留着沈忘甯最後的身影——像一幅正在消褪的顯影照片,被晨光一寸寸擦去。
貨架第三排的薄荷糖突然掉了下來。
塑料包裝在落地時裂開,翠綠的糖球滾了一地。
值夜班的店員打着哈欠過來收拾,卻在彎腰時愣住——那些薄荷糖正在地磚上融化,不是化成糖漿,而是變成一灘灘暗紅色的液體,散發着鐵鏽般的血腥味。
“見鬼……”
店員後退時撞到了身後的關東煮機器。沸騰的高湯濺出來,落在他的制服袖口。
他驚恐地發現,那些湯汁在布料上洇開的形狀,像極了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
收音機裡的天氣預報突然中斷,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沙沙的雜音。
便利店裡所有電子屏幕同時閃爍,監控畫面變成雪花點,又在下一秒清晰——屏幕上赫然是昨晚的監控錄像:沈忘甯站在貨架前,而在他身後的玻璃門外,分明停着那輛熟悉的黑色轎車。
“不可能……”店員顫抖着去按報警器,卻發現自己的手指穿過了實體。
他低頭看時,雙腳正在地闆上慢慢透明化。
晨光透過玻璃門照進來,貨架上的商品一件件消失。
最先消失的是薄荷糖,接着是蜂蜜檸檬糖,最後連收銀台邊的打火機都不見了。
整個便利店正在被某種力量從内部蛀空,像一張被燒穿的舊照片。
門外傳來引擎熄滅的聲音。
穿黑風衣的男人推門而入,自動門發出年久失修的“吱呀”聲。
他徑直走向冷櫃,取出一盒貼着“試吃品”标簽的酸梅糖。
糖盒在他掌心翻轉時,露出底部用針刻的日期:11/23。
“借個火?”
男人轉頭問道。店員這才發現對方根本沒有臉——風衣領口上方是團模糊的陰影,唯有指間夾着的香煙真實得可怕。
店外傳來積雪塌落的悶響。
整間便利店像被按了靜音鍵,連冰櫃的運作聲都消失了。
最後一刻,店員看見男人的影子在牆上分裂成兩個——一個站着,一個跪着,中間連着細細的血線。
太陽完全升起時,巡邏警察發現街角多了塊焦黑的空地。
積雪圍着這塊空地形成完美的圓形,像是有人用巨型熨鬥燙過。
更奇怪的是,方圓五百米内所有便利店都消失了,地圖軟件上甚至查不到這條街曾有過的任何商鋪記錄。
隻有流浪漢信誓旦旦地說,午夜時分見過兩個模糊的人影在雪地裡走。
一個跛着腳,一個扶着對方,身後留下的不是腳印,而是一串正在燃燒的玫瑰。
便利店消失後的第七天,城市迎來了一場反常的大霧。
灰色的霧氣沉甸甸地壓在街道上,像一層裹屍布。
路燈在霧中變成模糊的光暈,偶爾有行人匆匆穿過,腳步聲悶悶的,仿佛踩在棉花上。
林叙站在空蕩蕩的街角,皮鞋碾過地面焦黑的痕迹。
他蹲下身,指尖擦過瀝青上那圈詭異的圓形灼痕——邊緣太過整齊,像是被某種精密儀器切割過。
“真狠啊,晚年安。”他輕笑一聲,從口袋裡掏出一枚銀色打火機。打火機底部刻着小小的“W”,但字母上被人用刀劃了一道深深的刻痕。
他“咔嗒”一聲按下開關,火苗竄起的瞬間,霧氣中突然浮現出無數細小的光點。
那些光點像螢火蟲般飄浮着,漸漸組成一幅全息投影般的畫面——
沈忘甯跪在便利店的地闆上,胸口插着一把匕首。
而晚年安站在他身後,一隻手搭在他肩上,另一隻手握着刀柄。
林叙眯起眼睛。
畫面裡的晚年安在說話,但沒有聲音。
他讀着唇語,臉色漸漸變了。
“……你永遠找不到我們……”
投影突然扭曲,晚年安的臉轉向霧氣之外,直直“看”向林叙。他的嘴唇繼續動着:
“……因為死人不需要藏。”
火苗“啪”地熄滅了。
林叙猛地站起身,發現自己的袖口不知何時沾上了一片玫瑰花瓣。
花瓣是黑色的,邊緣泛着焦黃,像被火燒過。他皺眉想甩掉它,花瓣卻黏在皮膚上,漸漸滲出一絲血迹。
遠處的霧氣突然波動了一下。
林叙下意識地摸向腰間的手槍,卻在下一秒僵住了——
霧中走出一個穿黑風衣的身影。
那人的步伐很輕,風衣下擺掃過地面上的積雪,卻沒有留下腳印。
當他走近時,林叙看清了他的臉:
是沈忘甯。
但又不是。
這個“沈忘甯”的眼睛裡沒有光,皮膚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蒼白。
更可怕的是,他的胸口還插着那把匕首,刀柄上的玫瑰雕紋已經被血染成了暗紅色。
“你……”林叙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手指扣在扳機上。
“沈忘甯”停在他三步之外,歪了歪頭。這個動作讓林叙想起實驗室裡那些被電擊的動物。
“他讓我給你帶句話。”“沈忘甯”開口時,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回聲,“密碼是1123。”
林叙的瞳孔驟然收縮。他還沒來得及反應,“沈忘甯”突然擡手抓住胸口的刀柄,猛地一擰——
沒有血。
隻有黑色的灰燼從傷口處噴湧而出,像一場微型雪暴。
灰燼撲到林叙臉上,他踉跄着後退,卻聽見四面八方都響起了“咔嗒”聲——
是打火機的聲音。
霧氣中亮起無數火苗,每一個火苗旁都站着穿黑風衣的人影。
有些是晚年安,有些是沈忘甯,更多的則是面目模糊的陰影。他們同時舉起手中的東西——
有的是薄荷糖,有的是酸梅糖,有的是染血的玫瑰。
林叙扣動了扳機。
槍聲在霧氣中沉悶地回蕩。
子彈穿過“沈忘甯”的身體,打在對面的牆上,炸開一朵小小的水泥花。
“沈忘甯”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口的彈孔,竟然笑了。灰燼從他嘴角溢出,像黑色的血。
“晚了。”他說。
下一秒,所有火苗同時熄滅。
霧氣突然散去,陽光刺眼地照下來。林叙眯起眼睛,發現街角空空蕩蕩,隻有自己一個人站在那圈焦痕中央。
他的手機在這時震動起來。
短信來自一個未知号碼,隻有一張照片:便利店貨架上擺着一盒蜂蜜檸檬糖,糖紙上的保質期被人用紅筆改成了“永遠”。
貨架玻璃反射出兩個人的模糊倒影,一個高一個矮,似乎正靠在一起笑着。
照片底部寫着一行小字:
「這次真的借到火了。」
林叙猛地回頭,看到自己停在路邊的車正在燃燒。
黑色轎車被烈焰包裹,後車窗上,有人用手指在煙灰上畫了朵歪歪扭扭的玫瑰。
林叙站在燃燒的轎車前,火光在他鏡片上投下跳動的暗影。他忽然笑了,從内袋掏出一支鋼筆,筆尖在火焰映照下泛着幽藍的光。
“你以為這樣就能結束?”他的聲音很輕,卻讓周圍的火焰都為之一滞。
鋼筆墜地的瞬間,整條街道的燈光同時爆裂。
玻璃碎片懸浮在空中,每一片都映出不同的畫面——有的是沈忘甯跪在墓前的背影,有的是晚年安在冷凍艙裡睜眼的瞬間,更多的則是便利店貨架上那盒不斷出現又消失的薄荷糖。
燃燒的轎車突然熄滅了。
不是慢慢熄滅,而是像被按了暫停鍵般,火焰保持着最後一秒的形狀凝固在半空。
林叙踏過靜止的火苗,皮鞋踩在焦黑的地面上,發出詭異的“咔嗒”聲。
他停在某個特定的位置,從西裝内層取出一張泛黃的照片。
照片上是年輕的晚年安站在實驗室裡,身後培養艙中漂浮着一個模糊的人形。
林叙用指尖點了點照片中晚年安的心髒位置,那裡被人用紅筆畫了個小小的“S”。
“遊戲才剛開始呢,我親愛的學生。”
照片在他掌心自燃,灰燼卻沒有落下,而是組成一行懸浮的字:[安全屋E,密碼是你最失敗的實驗日期]。
遠處傳來便利店自動門滑開的“叮咚”聲。林叙沒有回頭,但他知道貨架上的薄荷糖又少了一盒。
夜霧重新聚攏時,他的身影漸漸模糊,最後完全消失的地方,留下一小灘正在沸騰的蜂蜜檸檬糖漿。
而在城市另一端的墓園裡,沈忘甯的墓碑旁不知何時多了個小小的玻璃瓶。
瓶子裡裝着半凝固的血液,血中浸泡着一朵完整的玫瑰。月光照在瓶身上,折射出的光影在草地上拼出兩個字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