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二院隔着兩條街,就在解放路。
陽秦是跑着去的,差點被車撞。他又想起他爸給他去買口香糖的事,就在醫院門口,他爸忽然昏倒。周圍有人團團聚攏,護士醫生還沒從急診室出來,他媽就到了。
平車推進去,做急救治療,醫生說是腦出血。
手術結束之後陽秦一直守在他爸身邊,雖然他早有預感,守不住,人還是要死。
那時候他才十一歲,竟然通靈似的對生命存在一定意義的預知。他知道,這都來源于他半盲的眼睛。
因為看不清,所以對人生對命運有恐懼,這種恐懼導緻他對父親的病抱有悲觀主義。
很多細節記不清了,陽秦隻記得他從他爸的夾克口袋裡摸口香糖,薄荷味的,涼絲絲。
那天很冷,外面下雪,飄飄灑灑。他開着半扇窗,雪片就迎風飛進來,像一層碎掉的泡沫。
他還在咀嚼口香糖,嚼得發硬,嘴裡像硌滿了石子。
他爸死在醫院裡,那張雪白的床上,穿着藍條紋的病号服,人瘦得沒了模樣。
從那之後,陽秦就很怕去醫院,孔倩總是催他去看眼睛,他也不去,甯可瞎掉也不去。況且,就算去了也會瞎,不如不去。
陽秦跑到病房門口,他摸摸索索的,突然緊張起來。
他怕看見什麼,比如病床,病床上瘦削的面孔。可仔細一想,他又覺得好笑,他根本看不清,接近于看不見,怕什麼呢?
陽秦走進去,聞到了一股很濃的來蘇水味兒,以及生肉的腥臭。
是楊寶元的氣息,他在,或許他的刀也在。
陽秦停住腳步,他感覺刁鴻就站在他身後。刁鴻的聲音很輕,溫柔,使他的情緒平和下來。
“阿姨沒事,你别擔心。”刁鴻牽起他的手,拉着他往裡走。
孔倩這時已經醒了,她坐起來,叫陽秦。
陽秦慢慢地摸到母親的胳膊,清瘦一把,腕骨突出,小小的骨頭卻很結實。他媽總是這樣,病了也一句不說,是怕他擔心。
楊寶元站在一邊沒出聲,他走遠一點,再走遠一點。
孔倩看了楊寶元一眼,視線又很快回到陽秦臉上:“你怎麼了,怎麼受傷了?”
陽秦搖頭,說自己沒事,就是看不清摔了。
他剛剛來得急,忘了臉上有傷的事,也沒拿圍巾帽子遮一遮。
“媽,你哪兒難受?”陽秦攥住孔倩的手,“醫生怎麼說?”
“我就是貧血。”孔倩笑笑,笑得發出聲音,她是笑給兒子聽的,“這陣子忙,累了點,沒睡好,腦袋就昏。我也不知道怎麼就暈在鋪子裡了,幸好隔壁的大姐發現了,跟攤管一起把我送醫院來了。”
解釋也能說得通,陽秦想了想,沒說什麼。
他輕輕捺住孔倩的肩膀,讓她躺着,好好休息。
孔倩摸陽秦臉上的傷,叮囑他走路要小心,一定記得帶盲杖。
刁鴻站在陽秦身後隻是沉默,他心有愧疚,等陽秦出去之後才開口:“我應該早點上台幫你揍他。”
“是啊。”陽秦跟他笑,“接下來你好好打拳。”
陽秦指的是一個月之後的龍門武會,打赢了,刁鴻自然是名滿天下。
刁鴻沒法跟陽秦承諾什麼,他還需要試試,試着把師兄的事完全忘記。
兩人正說着話,楊寶元便走過來。他還攥着一支煙,看見陽秦皺眉,就把火掐滅了。
廊下沒有人,面前是一片枯黃的草地,早晨剛下過雨,所以泛出一股嶄新的泥土的腥氣。
——比肉味要好聞得多。
“你怎麼來杭州了?”陽秦問楊寶元。
他從前叫過他爸,但現在叫不出來了。
楊寶元說,“隔三差五我都要給你媽打電話——”怕陽秦誤會似的,他又立即解釋,“當然,你媽從沒接過。”
陽秦隻是聽着,不作聲。
“你媽認識我的号碼,沒辦法,我就隻能用公共電話打給她,每次都換個地兒打。”
“今天打給她,終于接通了,但說話的不是她,是她隔壁攤位的大姐。大姐告訴我你媽貧血暈倒了,我就趕忙坐大巴來杭州。我不知道你在哪兒,就隻能聯系小刁。”
話說完了,陽秦還是沉默。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謝謝,晚上不麻煩你了,我陪我媽。”
陽秦轉身想走,楊寶元立即叫住他,聲音有些發抖,他是想過好久才敢說的:“你去忙你的,你媽我來照顧。放心,我沒存什麼壞心,我就是,就是想照顧她。等她病好了我就走,不妨礙她。”
“不用。”陽秦說,他到走廊口又想起什麼,扭頭對楊寶元說,“你墊付醫藥費我會盡快還你。”
楊寶元半張着嘴,卻說不出話來。
在他的緘默中,刁鴻拉着陽秦走遠了。
可這晚楊寶元還是沒走,他吃了盒飯就蹲在病房門口,半步沒離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