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回來的朵圖說,他們四人還未走到平台,突然下起雨,起先還能維持,後來瓢潑如洩,岩壁濕滑。敖多奎和達因将漆丢棄,也很難維持平衡,兩人害怕又緊張,敖多奎一腳踩空,驚慌中把達因也拽了下去,兩人一起掉下懸崖,屍骨無存。駱昀徵将她和自己綁在一起,硬生生挺到雨停,她才返回。
“習武之人心智定力确實不一般,放心,你表兄去抓藥,過幾天就回來。”朵圖安慰幾句,便随部落裡的人去參加葬禮,祭壇不許外人進入。
葉秉榮在一旁搖頭,“這就是命,你說頭天也沒看出第二日會下雨,背時啊。”
于是,送漆之事如此耽擱下來,诃摩谒眉頭愈發緊鎖。
過幾天,葉秉榮又到纾纾面前埋怨:“我都好久沒吃上肉了,渾不見油星子便罷,那不知是什麼東西的綠糊糊是人吃的嗎?”他湊上來一臉狡笑道:“你是不是能跟着甸司吃好的?”
她轉身從屋裡拿出一隻糙米飯團,葉秉榮如豺見兔,搶手抓走狼吞虎咽。
他和柯溫自到這兒,人瘦了一圈。連她吃的糙米飯團,也時常是诃摩谒讓的,莊稼還未到收成之日,崖上的動物越來越少,幾乎獵不到什麼,許多人家隻能撅一些草木莖塊或是采擇嫩葉樹皮。
僰夷人到這兒繁衍近百年,人口慢慢增多,遲早都會走到這步,而不肯下山,就是最大的阻礙。聽诃摩谒說,割漆換物這件事也是從他父親這輩才有的,算是無奈之舉,極大緩解了生存壓力。但今年為給奶奶買藥,向漆寶齋預支的銀錢幾乎花完,秋收的糧食預計不足,餘糧更無,定挨不到明年此時,若食言不送漆,他怕掌櫃的不願再同他做生意。
一處兩百餘人的小部落尚且時時刻刻有民生之憂,偌大一個國家又何嘗止此。親眼看着诃摩谒整日愁眉不展,纾纾兀地想起岑湜的臉。
不知他的腿傷如何了。
爐上的藥滾開,咕噜咕噜直響,纾纾捏着蒲扇,一動不動,眼神呆愣。
“嘶~”一滴藥汁飛濺到她手背,燙得人一哆嗦。
将藥渣滗掉,她小心翼翼端着碗去尋诃摩谒。
從屋後繞出來,佩珠在騎木馬,看到她甜甜叫了聲“辛娘子”,纾纾應道:“嗳~”,便踅步走去甸司主屋。
剛轉身,佩珠又一疊聲叫:“辛娘子!辛娘子!”,語氣頗急。許是要展示什麼,她笑着想再應,猛回頭,一聲脆響,陶碗當啷砸在地上,濃郁的藥汁飛濺。小女孩兒還在叫她,手直直指着前方。
空地上不知何時多了三個身影。
為首的身材高大,一雙柳葉眼顧盼四周後定睛看她。駱昀徵背着竹簍站在他右側,儒生打扮的男人站在左側,挎包袱,手裡拿着一卷東西。
“莫偃戈?鄭大哥?”纾纾胸腔中一陣疾跳,震惶之餘,瞬間鼻酸,淚眼模糊。
莫偃戈未說話,将她周身打量後,冷冷道:“你就是如此照顧自己的?”
她不知怎麼隻想笑,聽得出他口中嘲弄之意,卻覺心暖。彎腰抓起把塵土抹了抹小腿,将藥汁擦去。如今見着他們像見着親人般,隻有歡喜。
“連鞋也不穿了?”莫偃戈濃眉一皺,翻手從駱昀徵的竹簍裡扔出一雙繡花鞋,“啪嗒”落在她跟前。
纾纾已習慣裸足,走多了便也不覺得疼,葉秉榮說,當按摩穴位也好。
“莫少将軍哪裡的話。”她笑着揩去臉頰上的淚,深吸口氣,道:“我一介民婦,荒野部落裡,哪兒有鞋穿,就是買,也買不到啊。這不您來了?”
她撿起鞋對了對鞋尖,尺碼正合适。于是略略施禮道:“謝莫少将軍,我髒着呢,先收好。”
似有隻雀兒在心中飛,她輕巧跳躍,提步上階。面前的木門吱呀一開,一道巨大影子頃刻籠住她頭頂。
一擡頭,诃摩谒黑亮的眸子閃着銳芒直刺向她,“你的人來了?”他忽捉住她手臂,隐隐怒意在齒邊徘徊,“你終于圖窮匕見了?”
纾纾的笑容還滞在臉上,勾起的唇緩緩繃直,又輕啟:“什麼?”她瞳孔略略一擴,颦眉如川。
哪兒來一陣怪風,诃摩谒腦後的辮子兀地一揚,複落下。
剛擦幹淚水的臉,吹得一片冰涼。
“你到底來做什麼?”咆哮的斥喝,如滾雷裹挾閃電。
她從未聽過他這樣的聲音,炸得她腦中轟鳴,怔怔愣在那裡。
诃摩谒的手越掐越緊,幾乎要把她折斷。
“痛。”她喃喃,淚自睫下滾出,珍珠般圓潤。
“咻”一聲,纾纾看見自己發絲微揚,伴着臂上力道一松,诃摩谒耳廓霎時擦出一道紅痕,他驚地往後一退,臉堪堪避過箭羽。
箭頭刺透門闆,紮在牆上,那裡有一張狼頭面具,正中額心,箭尾飛速震搖着,仍殘餘韻。
纾纾即刻轉臉望向聲音來處。
三人還立在原地,像一座山,莫偃戈背着手,嘴角噙一抹笑。
不是他們。
将目光遠眺。
茂密草樹背後,好似有什麼在閃動。
“莫偃戈!”她驚叫道。忙回身查看诃摩谒傷勢。
“不要你管。”他拂開她的手,眼神黯淡。
“诃摩谒?”纾纾的心陡然被揪起來,似要從口腔裡扯出,牽着五髒六腑都疼。她的聲音顫抖,喉頭哽咽,“我不知道他們會來,你相信我。”
他不說話,身影一歪一斜,本來應該比莫偃戈還高稍許,卻顯得矮很多。不用拐,也不想她扶,他一步一步,昂着頭,慢慢走向正中。
“三位來,有何指教?”此刻他像隻孤鷹,目之所及都欲捕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