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西南有一條最大的河,曰燕河,因其上遊支流衆多,在地表呈現飛燕形态。至于源頭,有好幾種說法,其中一則說道:南源起高山溪流,涓滴彙集,十裡成澗,百裡成河。
暝蟲暮色,山野阒然。
纾纾跟着朵圖亦步亦趨,她非說要晚上來看神樹,不知何意。
“快到了。”朵圖指着前方一條土路。
這土路顯見被人夯過,但神樹十年結一次果,平素來的少,所以像路又不像路,雜草荊棘叢生。朵圖拎着把柴刀在前面開道。
上石坡,苔青腳滑,纾纾不得不放慢速度。漸漸地,潺潺溪流聲從遠處飄來,細細碎碎,密密麻麻的叮咚輕響。越近,水聲越幽深,回蕩在山林間,往複旋轉。周身都被這響聲震動,仿佛一齊跟着溪水哼鳴。
終于踏實最後一腳,纾纾有些累,喘息時無意擡起眼睛。
她站在石坡最高處,微風拂來,腳下是一片靜谧小山谷,隻聽倒吸口氣的聲音,她的喘息生生屏住,再多一分,都恐驚擾。
從前見過螢蟲,幼燈閃爍,點點星芒,但她從未想過若有無數隻螢蟲聚在一起會是什麼模樣。那兒有一棵青蔥绮樹,蓊郁葳蕤,樹冠極闊,圓頂平鋪,幾乎蓋住整個山谷,一時竟看不清何處為樹幹何處生枝丫。
落日已遠,皓月千裡。分明應該是黑夜,但山谷煌煌如晝。一片片翠葉瑩瑩生光,那光又不全是綠的,帶着點鵝黃,若銀河荟萃般裝進所有星宿,四面八方湧動冰輝。波浪太平凡,潮水太澎湃,決計不是聚螢之光,隻是葉片太多,太繁,沒有一絲縫隙,像闖進堆滿黃金的洞窟,入眼壘壘擠擠,徒留耀彩。
“好看嗎?”朵圖問道。
纾纾将頭頓點,目不轉睛望着。與初見吞莽懸崖時不同,這兒的震撼溫柔很多,包裹在小山谷裡,默默璀璨。
她又聽清了溪流的聲音。
樹下草甸蔓延,凹凸不平,凹陷處連成線,水不知從何而來,浸滿線路,盈輝下微波粼粼,鋪就一方巨大的棋盤。往東看去,辨不清源頭的水流終是彙聚成溪,瀝瀝澤澤,引去低處,甫一打眼,盡頭消失,如鬼魅般融進土裡。
“傳說。”朵圖略略揚臉,自得微笑,“燕河源頭在此,而神樹就是神明庇佑水源的使者,僰夷人受此水恩惠,我們飲之,用之,所以這兒是聖神之地,不容冒犯。若你想下去看看,一定要輕緩,不要驚動神樹。”
纾纾牽着朵圖衣袖,慢慢踩進草甸中,瞬間陷軟在地,鞋襪盡濕。她停下來,将東西褪去,學着朵圖光裸一雙腳。回頭遙望,溪水流向暗河,隐不可現。
汲汲汩汩,腳下冰涼,草甸細嫩,并不傷膚,但頗為卸力,纾纾昂着頭執着往樹冠下走。直待周身披滿柔澤,頭頂溫暖惠光如敷仙虹,她自覺輕飄飄的,彷如有祥雲托舉,就要往靈境奔去。
裕裕葉片下,零星挂着一些青紅圓果,大小如桃,面覆白霜。比起葉片,這些果子的數量可謂稀少,一根枝丫也不見得平均分到一顆,更何況十年一結果。
“聖果過些天會完全成熟,變成血一般的鮮紅色。我上次見到,還是小時候。”朵圖喜滋滋仰起腦袋,“這些果子吸取水源精華臻萃,所以能解萬毒。”
“真美啊。”纾纾歎道。
“嗯。我們回去吧?”朵圖怕驚動神樹之靈。
“好。”
唱着歌兒,沐月歸途,兩人愉悅爛漫。行到部落,遠遠看見空地上站着一群高高低低的人,诃摩谒坐在椅子上,外頭來的那三人立在一旁圍觀。
朵圖忙上前去聽音。
纾纾悠悠走到駱昀徵背後,問道:“什麼事?”
“明日要安排人送漆。”他偏過腦袋。
用力捕捉話語中能聽懂的字句,輔佐神态動作,大約能推測出诃摩谒上回在樹上救的那少年肯去,敖多奎也同意,但被父母拉着阻攔。
其實那少年的母親也并不心甘情願,隻是公道常在,他不去不合适。
還有一個中年男子,因為單身,也舉手示意,走出一看,是個行動不便的跛足。
纾纾暗歎,人心複雜,雖能理解此事危險,但她同诃摩谒站在一邊,不免心疼。望他眉頭緊鎖的為難模樣,自己也愁思起來。
“不如......”她踮起腳朝駱昀徵低語:“我們說服長老,讓你和兩位郎中送漆,這是個很好的機會助你們脫身,他也無法拒絕。”
“不。”駱昀徵微微一笑,“我勸你,一定要置身事外。诃摩谒年紀尚小,不經曆磨砺,很多事永遠都不會明白。”
纾纾登時醒悟。
她喜歡诃摩谒,所以看不得他難受,可縱觀全局,症結依舊。诃摩谒畢竟是由部落生養,如今更是領袖,私欲與公允,需他權衡利弊,若一直猶豫不決,此事倒算一件很好的推手。
隻見他沉思半晌,朝這邊望來。纾纾隻眉開眼笑,道是聽不懂。
他又将頭低下去,撥了撥耳邊琥珀墜子,片刻,擡眸肅然道:“敖多奎、達因,此事交由你們辦。朵圖。”他用目光點她,“拜托你引路。”
“是,甸司。”朵圖颔首,“我也能背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