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株樹下還有一叢矮灌木,大約三尺高。
纾纾想着蹲下正合适,此刻已憋得不行,正欲放下燈籠,許是眼花,灌木叢間突然冒出什麼黑乎乎的一團,她眨眨眼定睛一看,仿佛又不見了。納悶之餘,不敢走動,隻站在原地想再細察。
她離坡下不過一丈遠,須臾便可走到。人在未知時刻,深夜遇此異狀,自是驚懼,可剛閃過一絲,想到腹中孩兒,纾纾便有如十二分的勇敢無畏灌入四肢。
她咬咬牙,擡腳往側方挪去幾步。
深更半夜,就是有鬼也不怕,兩個人的陽氣還壓不住鬼麼。不過那灌木叢是不敢再去,隻好将燈籠放在草間掩着,再把裙帶解開。這姿勢倒頗為難受,該叫巧月來。
懷孕确實艱難,世上母親的偉大之處大抵如此,卻鮮有人道。
她面皮輕薄,連出恭都不願叫人服侍,也不知生産時會不會羞愧至極。倒不是被那世俗禮節所拘,否則也不會在莫偃戈面前露出裸足,她更在意的是自己狼狽模樣叫人瞧見。
整理衣裙,執燈再起。她特意往方才黑影之處又照了照,喬木聳立,簌簌葉響,并無怪異。
草原的夜廣袤無垠,星羅密布,涼風四起,她搓了搓手臂。
轉身,擡腳。
“嗒嗒”。
一串細微點踏聲忽自背後傳來,轉瞬即至。耳邊擦過一道勁風,什麼東西又涼又軟拂過耳尖,明月有光,遠處營地上還有點點燈火。她霎時反應過來,好像是衣袖。
眼睛徹底閉上之前,纾纾不假思索抱住肚子,隐約聞到一股草藥氣味。再不知事。
***
薛琮剛誕下時,瘦瘦小小,皺皺巴巴,如同一隻醜猴。纓纓和纾纾擔心了好幾個月,怕弟弟活不下去,怎知母親悉心喂養小半年,倒變副模樣,白白胖胖,能笑能吃。小手小腳晶瑩剔透,比街邊瓷泥師傅做出來的還顯可愛,一身的奶香,滑不溜秋。
纾纾自知孕期幾乎沒有好好休養過,肚子也比旁人同月份的小,近來越加憂心孩子情況,唯恐生下來比弟弟還羸弱。母親和纓纓也不在,眼下能倚仗的似乎隻有苗姑姑與巧月。
“娘,娘。”纾纾合着眼不住叫喚母親,雙手護肚,額心冒汗,兩彎眉毛糾成繩結。
她無夢,腦子裡卻一直盤桓薛琮嬰孩時的模樣,心頭狂跳,肚子好像燒起來,孩子十分煩躁,又撲又踢。
“娘!”她一聲喊叫,猛地将眼一睜。
車頂,是皮革做的。
她擠擠眼角,非但是皮革制的,起碼闊有□□尺。
纾纾愣了愣,餘光一瞥,這不是她的車廂!
腦袋一扭,這車廂寬闊無比,比她的大了兩倍不止,自己卧處更是蠶被絲枕,廂内裝飾繡金鑲珠,梨木地闆,軟鋪四壁。廂中矮幾一方,茶具齊備,一盞香爐,缭繞生煙。
因太過震惶,此刻才嗅出一絲清香味道,滾滾喉頭,一時懵然。
“你醒了?”廂門突然推開,一聲男音陡降。
她聳肩一哆,轉臉一看,霎時唇如紙白。
來人低頭弓背,反手将門一關。雖無法直立,但那身纡朱曳紫、峨冠博帶,尊貴之氣撲面而來。她識得那垂首時纖長濃密的睫毛,豐潤秀氣的鼻尖,隻覺剛平複半分的心跳又如擂鼓般急切躁動起來,毫無章法,且徐且疾。
嗓子便如枯草堵塞,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癡傻般看他坐在身側。
纾纾呆呆将頭一仰,仿佛見着天外來客,不信是真,想伸手觸碰,卻怕驚擾夢境,指尖略略一彈,複又落下。
“怎麼?不認識我了?”岑湜微微一笑,嘴角卻似線般拉扯,像皮影戲裡牽動關節的木枝,僵硬又不易察覺。
方進門那一瞬,由衣飾帶來的高不可攀之感在他這彎淺笑下消散而去,他還是原來那熟悉的味道。清貴但親和,姿貌柔潤,毫無尖銳之氣。
“見,見過陛下。”纾纾撐撐手臂想立身做禮。
孩子不知怎麼,更加興奮,撲踢之下,又增抓撓,她突感肚皮如波浪起伏,左右鼓動,欲往外跳。
“岑湜!孩子!”顧不上禮儀,她将他手掌一抓送至臍間,擡首哽噎道:“許是見到你很高興。”
纾纾曾想過會在什麼場合再見到他,或是此生不複相見。
但沒想到這一天會這樣快,這樣猝不及防。
幾個月前逃出宮時,她是不甘的,委屈的,甚至憤怒,随後自由身下,期盼順至。
可不知為何,孩子一日日成長,想到他的時候便愈加頻繁。或是母子連心,孩子終歸有一個父親,血脈相連,捎着她也總是行思坐憶。
說到底她對他是失望更多,懼怕他的權力更多,但作為孩子父親,她并未有一絲怨怼和記恨。
若不是纓纓之故,她也生不出那麼多勇氣謀劃這一切。此時雖略有尴尬,但何來生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