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程繞過不少城郭,纾纾隻在城外停留一會兒,等鄭繁入城買些日需之物。素來白天趕路,晚上休息。
她孕吐減輕,隻是暑氣漸盛,頗有不适。
鄭繁替她将前後窗戶都打開。伏在窗口納涼,奔行間流風拂面,舒爽不少。一路從平原走到山區,自花苞初含遇到百花綻放。
六月末,至璧亭附近,過了璧亭再往南即要換乘船舶往西,再抵濋州。這是最快的辦法,陸行将遇連綿山脈,極其坎坷。
鄭繁驅着馬慢走,他觀天象,晚間要落雨。越往南,暴雨越頻發。纾纾近來疲憊,他擔心雷電駭人,吓着她和腹中胎兒,今日便想早些停車,尋個路面堅實之地,安頓好她們母子。
“鄭大哥,怎麼不走了?”纾纾放下手裡針線。
“馬上要落雨,你當心!”他邊答邊旋身跳下馬車。
纾纾探頭往窗外一看,天邊陰雲積卷,密密麻麻層霄背後隐約閃着光電,左一簇,右一支,當真是暴雨要來。
她随手把懸在窗上晾曬的衣裳扯下,招呼鄭繁,“就在車裡生些小火煮碗粥吧,還有剩的幹柴。”
“好。恐下大,夜晚泥濘路滑,我去找幾塊石頭墊車輪,你不要出來。”他栓好車和馬,往河邊走去。
那小河離得不遠,肉眼能看到他背影,纾纾放下心來。
她找出大鍋,往裡扔了幾把柴木生上火,架好支梁,挂上一隻陶碗,随意撒了幾兩白米,倒入清水,些許豌豆。
不一會兒車裡熱浪四湧,那雨要下不下,悶燥不堪。
鄭繁回來時見她坐在車外乘涼,手裡蒲扇上下翻飛。
“早知在外頭煮粥,半天不落。”她蹙着眉抱怨。
“世事就是這般無常,猜不透的,沒準你在外頭煮,此刻早澆冷了。”
這話倒是不錯,難得他這般豁達,纾纾有些感佩。想他本來一朝中榜,眼看要功成名就,卻飛來橫禍,如今莫名其妙陪着自己風餐露宿去一個未知之地。細想之下,越發奇怪。
“鄭大哥?”
“嗯?”鄭繁正低着頭砥石,聲音發悶。
“你送我到濋州以後,做什麼呀?”
她語調歡快,不像是多正經的提問,鄭繁用腳踹緊石頭,返回前頭看她。纾纾翹着腳尖坐在那兒晃蕩,雙臂交抱,看見他便咧嘴一笑。
“還能做什麼。”他随性一答,坐上馬車,兩人一左一右,舉目眺望遠方風雨欲來。
烏雲好似又多纏了幾圈,比之前更加厚重,閃電如柱,霹靂一聲,擊山催樹。這番狀況又如另一種景緻,不多見,别開生面。
車裡咕噜咕噜響,纾纾扭頭一看,粥已發糯。
突然,一記雷鳴,如山崩石裂。她全身一驚,心頭肉都顫了兩顫。
“珍兒!”鄭繁輕輕喚她,不敢太大聲,神色凜然。
這是他們早就商量好的叫法,以應對路上出其不意的情況。纾纾不自覺護緊小腹,孩子還小,沒有什麼胎動,但她還是緊張。
“去裡頭。”鄭繁扶她手臂。
兩人關上窗門。
粥已煮好,撒些鹽巴,就作口糧。
木頭做的車廂擋得住風雨,卻擋不住聲音。那滾滾驚雷如波浪翻湧,疊陣襲來,雷霆閃電伴着狂風怒号拍打窗扉,如困在一面鼓裡,隻聽咄咄拳掌之聲,不聞其他。
纾纾擔心外頭的馬,想開窗瞧瞧。
鄭繁拉住她:“牲畜而已。”
“那怎麼行,我們此行多虧馬兒,如此辛苦,怎能不多加愛護,要是澆病了,前頭怎麼走?”她執意要去。
鄭繁拗不過,“我去撤下辔頭,将它們趕到林子裡,少淋些雨。”
“你拿上蓑衣!”纾纾在後頭叫他,鄭繁頭也不回,冒着冷雨牽馬行遠。
“唉。”她又懊悔地歎了口氣。
也沒讓他自己淋着啊,男人都有些無緣無故的骜氣。
等人期間,雨越下越大,粥已吃完,纾纾收拾幹淨東西,卧在車裡發呆。忽想起手頭針線還沒做完,又掏出來細看。
路上不穩,那縫的針腳歪歪斜斜,如蜈蚣爬過,甚是可笑。她嫌棄地“噫”了一句,繼續紮針。湊活用吧,現下不是講究的時候。
“咚”一聲,什麼撞到窗棂,她猛一哆嗦,又不敢開窗,怕雨點打濕被褥。
又一聲。
雷電早已停歇,此刻隻剩大雨滂沱,風嘯雲暗。
不知為何有些焦躁,纾纾無心再補衣,身子時不時颠簸,懷疑車栓緊沒有。腦中兀地想起方才對面那山巅上擊落的雷電,一陣心驚肉跳。鄭繁可是去了林子裡!
她一念至此,再也管不了其他,找出蓑衣鬥笠,開窗跳下馬車。
回頭一望,烈風中麻繩被車架扯得繃直,車頂上噼裡啪啦砸着重雨,炸起無數白花。幸好輪下有石頭,不至于被吹走。纾纾壓住帽檐,頂着逆風往林子邊緣走去。
她不知道鄭繁去了哪個方向,隻能在外頭等。鞋襪早已濕透,裙擺也愈發沉,墜着她肚子往下掉,她頭一次感到腰圍漸粗。
“鄭大哥!”她不住呐喊。
夜色迫近,暴風驟雨還是沒有削弱的意思,人聲淹沒在草木山川中,好似一粒細沙投入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