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掌櫃伏在櫃台邊算賬,算盤打得啪啪響,店裡生意忙,否則下午那場公審他定要去聽。正琢磨到底孰是孰非,見着纾纾領一男子踏進門檻,他忙迎上去,“辛娘子,回來啦?案情如何?”
“證據不足,再行開堂。”她随意一答,颠颠背上的包袱,“我宣城的朋友來尋,招待我去他家,結賬吧。”
“是,是。”陳掌櫃眼睛滴溜一轉,心道這麼好的顧客怎不多住幾日,無奈往簿上一瞟,“押金退您十文。”遂從抽屜裡數出銅闆交由纾纾,堆砌笑容道:“您的馬,牙人午後送來了,您看看對不對?”
早知他是貪财的主兒,纾纾也不過多計較,往他手上一刮将錢币都掃進懷裡,“謝掌櫃。”
從後院牽出馬匹,她走在前頭,領着鄭繁。鄭繁在後頭打量馬兒,用手又拍又摸。
“怎麼,這馬不好?”
“哪裡,是匹好馬,花了高價自然能買到好的。”他放下手掌,往前趨了一步,同纾纾并肩而行。
餘晖将盡,靛青天幕傾斜下來,壓得橘色一線。又聞得肉鋪味道,纾纾擡袖捂鼻。
“要不,請個郎中?”鄭繁皺眉。
“不必。”她垂眸思忖,“你今日可是休沐?何時再回驿館?”
“明日。”
纾纾自言自語,睫下眼光閃爍,“那可來不及了。”
聞她低語,又面露難色,鄭繁停住步伐。知她身上迷霧衆多,可既已下定決心襄助,就不能半途而廢。
纾纾仍在前頭漫步,他掌心默默一握,疾步沖上去拉住她的手腕,力道将人一拽,差點撲進他懷裡。
“做什麼?”纾纾驚地将頭一擡,正對上他專注又冷靜的眼。
“我如此助你,有何事,不能細說嗎?”
風吹得她鬓邊發絲微揚。
從前他們隻對坐見過幾回,隻言片語,不解其性。
當初纾纾認為,世間婚姻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往後日子過起來,就看對方為人和品性,怎麼來她就怎麼應對,所以并不好奇鄭繁。
今日短短幾個時辰會面,她覺得此人寡言、穩重、喜怒不形于色。這種面如淡水不同于岑湜,那是張假僞的面皮,而他更像是慎重、沉着。
鄭繁低頭看着她,她眼裡水波流動,好似腦中千萬思愁翻湧,一時找不到頭緒。
倏地放開掌中柔嫩的手腕,他往後退了一步,低聲道:“我不問你,你有你的苦衷,但現下你性命有險,不如試着信我一回?”
那一線橘色也徹底湮沒,黑夜籠罩。她臉上表情忽地一黯,再也看不清眼中神采。
“我有一物兩天後必須去鐵匠鋪取,但......”她臉一揚,欲言又止。
鄭繁颔首,微微一笑,“這有何難,你忘了我是做什麼的?”
也是。纾纾兀自笑開,如一朵白昙幽綻,她真傻。
驿館本就有郵遞之用,雖大多為朝廷效力,但近年來為提高收入,也開放了部分民間生意,隻要有錢,什麼送不到。
“既如此,我有兩樣物件請鄭驿丞郵送。”她輕輕踮起腳尖。
柳枝依依,船夫漁農已靠岸休憩,水波如鏡,映一盤皎潔清晖。
月色朦胧,鄭繁覺得她的臉猶在眼前,發絲拂到耳邊,一團的熱,送來幾句清冷的話。他用手背挨了挨,垂眉淺笑,又不忘擡頭遠望。
城門還未關閉,纾纾急着趕路,背身一招,遂甩鞭揚長而去。
那身姿,頗有分女将軍的味道。
一路往南,時走時停。
纾纾不敢跑得太快,雖說頭三個月已坐穩胎,但畢竟颠簸,她還要再想一想,到底該如何對它,萬不可此時出了纰漏,連累身體。
與鄭繁約定了路線,驿館的馬更快,一定能追上她。這些日子,天為枕地為席,晚上點星入睡,清晨望雲而醒。
看着手中酸澀的青果,纾纾慘然一笑。薛玢啊薛玢,你可知也有今日。
像是聽到她心聲,樹上忽然又掉下一顆砸在她腳邊,骨碌碌一滾,停在一窪坑之中。不急去撿,纾纾皺着眉把剩下青果啃完,舌頭嘗酸,忍不住直啧。
也不知纓纓現在是不是也在林子裡吃着這樣的酸果,或是那兒的果子已熟,甘甜可口。
正想着,坡下官道上馳來一輛馬車。那駕車的男人裹一條方巾,手持麻鞭,目視前方,一臉肅色。纾纾的馬拴在道旁吃草,那車籲地一停。
鄭繁認出她的馬匹,跳下車來環顧四周。稍加擡頭,隻見青草斜坡上一清秀小公子模樣的人坐在林蔭中吃果子,皺眉咂嘴,頻頻搖頭。
纾纾揮臂招手,喊道:“鄭大哥!”
她起身拍去塵土,彎腰将坑裡的果子撿起,一路小跑。
“嗳,慢點兒。”鄭繁忍不住張手,看着她飛揚的身影微笑。
“拿到了嗎?”纾纾問,一邊将果子塞到他手中,“甜的,嘗嘗。”
鄭繁低頭端詳這果子,灰撲撲的,半紅半綠,心頭蓦地一動,“好,餓了再吃。”他小心翼翼收進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