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正午,昨夜大雪融化一個上午開始循着屋檐往下淌,滴滴答答複又淙淙流去。岑湜招手讓衆人皆退。他好似猜到什麼,斂去笑容沉默陪她坐着,一言不發。
“為什麼?”纾纾觸碰他的手背。
岑湜垂着腦袋,看不清神色。他瞧她指尖黢黑,那墨汁幹了嵌在指紋裡,她一遍遍摩挲,凸起的地方便發白。
“少府監在獄中親筆寫了一封陳情信,證言黎王私鑄兵器,勾結崔格中藏于他老家私庫,意欲謀反。此前我便收到密報,那日你們也都知曉。但崔格中批捕後将罪責一力承擔下來,供不出幕後主使是黎王,我們便拿他沒辦法。所以......”
“所以你就讓卓大人站出來?”纾纾胸中鈍痛,身子不住發抖,“他年事已高,獄中受苦這麼久,你怎麼忍心?”
“是,是我的錯。”岑湜抓緊她的手,“我并不知會......”他不敢直視,隻用餘光偷偷看她,“憐袖呢?”
“急火攻心,昏死過去,已請過太醫。”
“好,好。”他連道幾聲好,隻曉得攥住纾纾的手,張張嘴卻始終不曾說出什麼。
纾纾心亂如麻,這一切太突然,她反拖住岑湜的手臂哀求:“就沒有别的證據?崔格中與黎王往來的蹤迹竟半點沒有留下痕迹?”
她又突然想起什麼,激動道:“萸琴給你的名錄呢?在哪裡?你讓人查了沒有?”
他搖搖頭,“查不到,她記的都太久遠,況幾個月前我們着手布局時,黎王那邊就應當已經撤去暗樁,目前人手不夠,确實沒有找到。”
也就是說,除了卓胤開的口供,并沒有其他證據證明這些兵器與黎王有關,纾纾心下一沉,“陛下是如何得知黎王私鑄兵器一事?卓大人既是檢舉人,又為何要判刑?”
岑湜聞言定定看着她,神情凝重,似是琢磨什麼,半晌後才開口:“此前我們想從戶部貪腐案開始按圖索骥治罪黎、定二王,所以才拉攏少府監,他那兒有不少昔年的證據。可越往下查,越發現朝中上下,幾乎所有官員都牽扯其中,沒幾個幹淨。如此查下去,屆時朝廷無人,内閣都将散了。思來想去,還是得切開其他口子,留住那些還能做事的官吏。此時少府監才言明,他管轄礦産,在黎王私鑄兵器一事上一直是重要的一環,但此事黎王做得很絕,沒讓他抓到一絲把柄,苦于沒有證據,所以初時并未說明。我便派人私下排查,終于摸到崔格中故鄉老宅。本欲以此作為切口拿下黎王,卻沒成想對方早有防備,串供崔格中,崔家不舉證,黎王便與這些兵器毫無幹系。不得已隻能由少府監作為人證,那麼他自己也就......”
這是同歸于盡的做法。纾纾頹然。
她深居後宮,許多事情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淑妃在前朝并無作用,隻有在涉及嫔妃宗婦、或是皇家私事的庶務上才能幫上岑湜的忙,所以這些,她并未主動過問。
“可這......”纾纾擰緊眉頭,“沒有這次還有下次,為什麼非要讓卓大人此刻站出來?”
岑湜苦笑,“哪裡還有比謀逆更大的罪?若是這次不能追根究底,打草驚蛇,恐怕再尋到不到如此良機,拖延一天,外頭就有多少百姓受害,你難道不知?”
纾纾喉頭哽咽,眼淚霎時漫了出來。
自黎、定二王封邑,依靠着物阜民豐,幾十年來,封國軍隊越擴越壯,竟與中央朝廷分庭抗禮,族親依勢凝聚,領袖宗室,成為割據一方的藩王。太宗在時,尚有收斂,爾後先皇登基,宗室派便明目張膽招兵買馬,為己私用。
曆朝曆代,有爵位便有食俸,而藩王又自轄一地,手握重兵,賦稅不入朝廷。時間一長,堆金積玉,進而囤積良田,驅逐耕農。農民失去土地,成為佃農,或加苛捐雜稅,入不敷出,便棄田逃亡,如此流民漸增。若不加約束,不施良策,但逢天災荒年,暴亂四起,王朝傾頹,起症即現。
如今宗室派便有此端緒。
再者,黎、定二王在封地内統轄治理多年,上行下效,慣于紙醉金迷的行風做派。又因宗生族攢,榮辱與共,所以在朝内官官相護,在民間枉法取私,不知暗地裡藏污納垢繁如幾多。前些年旱澇洪災,藩王還向朝廷請旨撥款,擠兌國庫。因此,先皇即位後,一直在想方設法撤銷親王封邑,将天下都統一州縣制。這也是如今岑湜與仕官派的目标。
當初去獄中替卓憐袖看望其父時,纾纾就深知,大巍朝堂是怎樣的烏煙瘴氣,逼得一個剛正不阿、心懷家國的賢臣不得不與賊子同流合污。他默默收集證據,隻想等待一個可能會有的賢君來替他、替天下百姓伸冤翻案、報仇雪恨。
而今,他抱着必死決心以一己之力抗衡整個宗室,甘願遺臭千年,又是何等的魄力和精忠。
可這背後,犧牲的又何止?
她不可置信望向岑湜,睜着的大眼,好像懂他,又不懂。
“纾纾。”岑湜輕輕攬她入懷,聲音無比凄苦,“我是不得已......若這次能切斷黎王勢力,宗室少去一半力量,定王也會投鼠忌器,我不能放棄此次機會。”
“不得已?你還會有别的不得已麼?”她淚流滿面,喃喃自語。
當初是她,她聽信岑湜的計策,甘冽園誘勸卓憐袖,說服她父親倒戈。是纾纾信誓旦旦保證少府監舉報有功,必定功過相抵,又有德妃的身份在,能夠保全性命。
此刻卓大人死期将近,她卻隻得一句“不得已”,這忘恩負義算在誰頭上?是自己?還是岑湜?她還有何面目再見卓憐袖?
再由人推己,薛家呢?薛家被利用完之後呢?還會有這樣的不得已麼?
莫偃戈呢?岑湜從頭到尾都默許他們不清不楚的關系,若是哪□□堂盡在其手,皇權歸攏,她和莫偃戈的退路呢?
莫說帝王,就是普通人家男子,又怎會允許妻子私見外男?
纾纾忽感一陣惡寒,胃裡波濤翻湧。岑湜為什麼?為什麼能忍下?他從一開始就陷害自己才把薛家帶到他的船上,這一切,這一切,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淚水早已模糊雙眼,朦胧間纾纾似又看到那晚流星閣中,卓憐袖撫着岑湜送她的那隻泛黃的香囊。她提到他時眼角眉梢盡含嬌羞,情意綿綿。
若是真有人僞裝,怎麼會從小就開始?
“你,你當真不愛她麼?”
纾纾緩緩伸出手想抓住眼前人影,但,天地颠倒。
可我是編了個你愛她的故事,才哄她前來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