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末,宮裡來了新人。
從淇州而來的沈婕妤終于在生産後抵達皇城,她原是岑湜做秦王時就有的侍妾。當年岑湜以在生母孝期為由并未予其名分,而今算飛上枝頭變鳳凰。
沈蘋蘋圓臉圓眼,雖長纾纾三歲,還誕下皇子,卻仍留童顔。性子直爽明快,與人很合得來。談及他時,滿心崇拜,仿若谪仙下凡,神祇臨世。
一問緣由,是一曲少女救英雄又被美豔郎君俘獲芳心的故事。
“你不喜歡陛下嗎?”她直覺敏銳。
“喜歡的。”
纾纾不吝說謊,心卻總萦繞那番疑惑:他到底喜歡自己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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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無趣,張克弱搬來幾叢花木,殷勤勸道可以養育觀賞,解解悶。纾纾叫丫頭們下雙陸或鬥彈珠,她坐在一旁裁判,一群人言笑晏晏也算和睦。
琉璃缸中清新一簇水仙,玉露馥芬。自古臘月仙子之名冠絕,素裳飄逸,暖日不芳,偏天寒時韻香獨洗。一指修潔撫弄垂來,花蕊捺捺,仿佛迎吉。岑湜微笑轉身,她還卧在美人榻上淡颦淺笑,不知在想什麼。
青陸将臨,屆時煦陽催人,城中該有上巳佳節,廟會上人流如織,年輕的娘子郎君踏青郊遊,尋覓佳偶。憶起纓纓因遲遲未訂婚約被罰了好幾千錢,氣得七竅生煙模樣,她忍俊不禁。
笑音未落,眼角一襲明黃衣影晃來,纾纾驚覺有人進屋,擡頭正應上他點漆瞳色,心頭肉跳,忙滾地請安。
“陛下萬歲。”她抖出顫聲。
“纾纾不必如此拘禮。”岑湜掐臂将她一扶,溫語軟言。
她早已做就寝打扮,滿肩青絲如拂簾搖動,光澤流潋。他繞開她鬓邊碎發至耳後,緩緩安頓于榻,“權當我不在。”
遂踅步坐下,硯台裡濃墨未幹。
纾纾不喜人擾,平素不用許多随侍伺候,他亦如此,每每入宮,無人通傳,也不帶奴婢,閑庭信步般,想做什麼便做什麼。
燭燈明亮,影子斜斜傾過案幾,落入窗棂。
一人寫字,一人讀書,雖背對着,卻品出一番甯靜緻遠的況味。
先前女史姑姑借纾纾一冊私人編撰的《女官小記》,裡面解釋有前朝皇帝按月相禦嫔,由品級低至高,皇後在月盈時獨占兩日,後又自高向低。
讀到此處,她心念蓦地一動,旋即扭頭将岑湜一瞅,不由笑出聲來。
“怎麼?”他擡起腦袋。
榻上人影搖頭,隻看到後腦勺發絲糾纏。他又想起那段如天鵝絨般的雪白長項。
提筆寫出最後一捺,力有偏頗,一副字毀于一旦。
“妾要安寝了。”她懶洋洋道,語訖,打出呵欠。
纖臂如粉藕,蠻腰似蜂腹,雖大抵抱過,仍忍不住要多看兩眼。
她收拾書卷起身向裡,岑湜不慌不忙掌燈跟随。
内間月色難透,多一人,她曉夜無眠。
“方才為何發笑?”岑湜忽轉身摟過她細腰,低柔問道。
微驚,她不疾不徐,“今夜滿月,妾想,陛下或許不該在這裡。”
“哦?那該在何處?”他哪裡曉得她讀的什麼書。
纾纾暗忖着是否要說實話,神思專注,未幾,感到有一隻大手輕緩在她腰腹間捏揉搓摩,登時全身一僵。
片刻,那掌勢換成拍撫,不再“攻城略地”,觸感微糙,好似慰藉。她腦中的弦緊緊又松了去。
未經人事是一樁,但懂不懂是另一樁,纾纾知道,将來總有一天會遇到。思及此,心髒愈發呯跳,未知之懼泛出情緒,手便不自覺攥緊他胸口衣襟。
“怎不作聲?”悄悄吻她鬓發,岑湜手覆肩背,輕輕哄拊。
這一瞬察他暖意體貼,纾纾心跳慢慢回落,“妾方才所閱書中,記錄了前朝皇帝禦寑的一些規矩。”
原來如此,她是笑自己忙不過來。岑湜暗暗一哂。
“你和蘋蘋兩人已叫我滿足,何必管那月亮?”不悅的聲音。
這話蹊跷,普通男子尚且三妻四妾,遑論帝王。
纾纾雙眉如川,“陛下登基不久,等皇後冊立,選納宮妃自有皇後娘娘領尚宮局操辦,未來後宮必會充實,請陛下寬心。”
“那我就不要皇後罷。”他賭氣般蹭摩她的額頭,“左不過是延嗣皇脈、安定朝野那些酸話,蘋蘋身體好得很,纾纾……纾纾面色紅潤,步伐輕矯,要是有了身孕,我定請醫正細心護理,何愁沒有繞膝之樂?”
倒是想得遠,隻怕屆時有了,見一個愛一個。她牽唇隐諷。
寂滅一室,無人勘破。
“古語有雲,知人不必言盡,留人三分餘地。陛下怎麼不體恤體恤妾和沈姐姐,宮中寂寞,我倆正愁無人玩笑。”轉念一思,他好似有狎昵成分,遂作勢擰住他耳垂,“您倒好,盡想着讓我們生孩子?”又做出嗔樣,“還不讓多進些姊妹分憂,真真專橫跋扈呀!”
岑湜可聽不得這詞,知道是揶揄,便朝她腰間撓了兩撓,逗得人直樂。
“我要是真專橫跋扈,纾纾不許與我急惱,如何?”
“不,妾偏要……”她笑得話都說不順,“我偏要生氣,到時讓陛下厭棄我,尋旁的姊妹豈不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