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封地遠在淇州,按理奔喪應到。太子薨逝突然,宗室派的軍隊肯定調遣不及,若仕官派想重奪大權,隻能就近扶持他。秦王是太宗皇帝幼子,少時便去了封地,其母也跟随,在京城猶如無本之木,若按血緣,又屬宗室,真真兩邊都不得罪,兩邊都能拿捏。若不想兵變,推舉秦王上位最佳。”她如竹筒倒豆般将心中推測盡皆道明,末了厲聲輕喝:“走吧!”
黑衣人松開手腕,扯步後退,纾纾這才發覺他右腿似乎受傷,走路并不平坦。
“謝娘子。”他突兀朝她恭敬一拜,擡首時眉眼彎彎。
“主君,快撤!”下屬捉他臂膀一提。
衣袍掀湧,宵輝鋪灑下兩人身影如黑鷹矯健,騰起躍牆而出。待秋棠領小厮到,石闆路落葉飄零,瑟風湧動,尖槍躺在階下,嗡嗡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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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關剛過,正月裡幾朵殘雪立在枝頭搖搖欲墜,晚霞妖娆,映得順安宮黃瓦朱牆赫赫鮮明,檐下挂燈結彩,還有幾列人等站在那兒候她。
未幾,鑼鼓鞭炮齊鳴,纾纾捏着合歡扇柄,看着腳尖,眼前恍惚飄起白日裡那雙繡龍紋的舄履。
不知是一語成谶還是因禍得福,幾個月前她還在備婚他人,如今卻暈暈乎乎嫁入皇宮。
至夜幕,直到宮娥内侍皆退,她的新郎還未來。饑腸辘辘,揀了鴛鴦被裡幾顆桂圓紅棗塞進肚裡,她歪身沉沉睡去。
這季節為便禦寒,寝屋帏帳層疊,一到夜裡更如身臨硯方,一汪濃墨封裹,茫然不辨實夢。
膝上涼風鼓動,纾纾驟感身側有些動靜。
隐約聽得星火畢剝聲,正躊躇是否南柯未醒,又過了會兒眼皮悠悠近光,薄薄的刺穿肌膚,微燙。
既有痛便不是夢。
她倏然将眼一睜。
一清癯人影正舉燈俯瞰,着一身銀絲寝裳,飄逸出塵。她胸膛猛一掙,跳得要飛脫。
聽來家裡教宮儀的女官說,她早年見過官家稚童之時,因肖母,很是漂亮,不知如今是何模樣。
燭光一團貼在此人右頰,鼻梁高挺橫亘面龐,另一半,則完全沒在黑暗裡。就這半邊臉,纾纾已能感受,什麼是漂亮。
傳聞官家生母謹孝皇太後,也就是太宗皇帝的焦美人,風華絕代、容姿無雙,是以被巧取豪奪。
他窄眼一觑,眸裡閃出一絲銳光,又飛快消退。
纾纾伸出手攥緊被角,往下滑曳,钗環在腦後紮纏,疼得她一顫。
一聲清冽的笑,似雪水流入石隙,又如璧英擊叩,“讓你久等了,我在前朝還有政務。”
“臣妾不敢。”她輕聲應答,心悸未絕。
這便是一語成谶——如今威坐龍椅的正是昔時秦王:岑湜。
湜【1】:水至清也。像他的眼,人如其名。
她覺得這雙眸子仿佛在哪裡見過。
燭台被他移至前方,焰色下,天子面容逐漸清晰。
聖人生一雙麋鹿般的杏眼,膚如朝曦玉瓣,發似濃墨瀑流,薄唇立耳,潤額劍眉,一副聰慧模樣。
他盼了盼纾纾鬓發,笑盈盈問她怎生邋遢睡去。此間眼波流轉,長睫追着眸意,因光影模糊,倒真像個不辯雌雄的美人。
幾縷青絲搭落,尾尖似吹出一旋微風。
纾纾猝然醒緒,登時爬起就要作揖,身子還未停穩,一隻手臂将她牢牢扶住,頭頂又如珂佩珊珊,“莫慌,典儀已畢,禮既見過,無需再拜。”
他樣貌自然是極佳,隻是屋内昏暗,辨不清全姿,氣場便斂去八分。她唯感親切非常,不似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
幾個時辰前困頓不已,衆人退殿,滿以為官家不會來。雖然新婚夜撂下新娘不好,但她既不入主中宮,薛府門第也隻堪平常,更不是世家豪族,此女乃朝中兩派黨争之果,無人奉承。
當今外朝分兩派,稱為仕官派與宗室派,一派多為文官清流,出自門閥、科考者多,一派以皇族同宗姻親為主。因政見不同,多有摩擦,太宗皇帝薨逝後,大行皇帝威望不足,這些年愈演愈烈。
岑湜的皇位乃兄終弟及。應了她那句“就近推舉,免于兵變。”
“你叫什麼名字?”他微笑擱穩燭台。
“臣妾姓薛,單名一個‘玢’,閨中小字纾纾。”
“可有解釋?”
“‘缭繞緣雲上,璘玢甃玉聯【2】’。家中姊妹兩人,姐姐取‘璘’字。纾,意為寬舒。”
她的聲音亮而不遼,溫而不矯,說到第二句時已怡甯生态,神情自然。
頭上金冠簪钗在說話間被他一一取下,動作之柔,連半開的前襟都未及收攏。
纾纾撇過臉,耳邊熱燥浮動。
半晌,待雲鬓解散,細細揣摩,他不禁莞爾,“嶽丈愛女之切,在下甚感佩。”
說的是詩義,“璘”、“玢”本是彩玉,“聯”字則是薛銘寄予兩姊妹緊密相連,互相扶持之望。
纾纾撼他竟會如此恭謹,弗如民間小婿。再想,不免釋然。閨中時,便有聽聞秦王胸懷寬廣之名,不矜不伐,常與民同樂,不論貴賤。
如此想來,她之前有過婚約一事應不打緊。
猶記得,任職禮部的父親忙完大行皇帝與先太子治喪各禮,烏青一張臉回到家,同來的還有一封從獄中寄給她的信,裡頭是一紙退婚書。
彼時她那金榜題名的未婚夫鄭繁,正在京中待職,她見過幾面,人長得端正清爽,五官雖不多俊,但眉眼間正氣凜然,舉止文質,對她也以禮相待。薛銘相中他的品性,便親自做媒,約定年後成婚。
卻不知怎的,家中随意與友閑談之語,被有心人舉報國喪期妄議朝政,定了個大不敬之罪。他還未曾授官,前途戛然而止。因不欲拖累纾纾,遂寫就退婚書托人轉交。
她本就是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感情淡薄,不曾傷心。豈料不久之後,浩浩蕩蕩一行内侍領着箱籠珍寶扣扉而來。
聖旨上言薛府書香門第,宅院清平,薛氏姊妹容得可嘉,特封一女入宮為妃,賞賜若幹。
薛銘恐薛璘性子輕率易沖動冒犯天顔,主動呈報了更為端莊持重的薛玢。一夜之間,她從京中平平貴女躍上鳳枝,坊間流言霏霏。
“寬衣睡罷。”岑湜吹熄燈燭松垮一躺,側身相對。
纾纾心鼓緩緩平落,如此甚好。
帳裡漸漸阒然,陰晦無光,仿佛無盡虛空籠罩周身,她幹瞪雙眼,生出一片怅惘。
短短幾月情勢多經轉變,她從未想過廟堂上的風吹草動竟将塵世浮遊如己,推到這般境地。未來如何,怎沒個具體打算。
腦中百轉千結,倦蟲爬來啃噬,不久,朦胧聽得人呓語:“你為何沒認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