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流光,夜涼如洗。
前日下過一場大雨,不慎沖散侍郎府後宅的幾片青瓦。屋裡住的是薛侍郎家的二姑娘,名曰薛玢,因二老頗為寵愛,兩姊妹經年十五六歲,仍舊喚着乳名。
其時廣濟寺敲過第二輪哀鐘,繼皇帝薨逝,年僅七歲的太子也突然夭折,舉國震驚,朝堂忽而暗流湧動。
纾纾手拈一紙書頁,聽姐姐在一旁發急,“這可如何是好?不會要打仗罷?”
她的擔憂是因大行皇帝剛及而立之載,隻餘太子獨脈,眼下宗嗣斷絕,國祚有不保之危。
“杞人憂天?”纾纾淡淡笑道:“陛下無後,可皇室裡頭那麼多宗嗣,怎會無人繼位?”
話雖如此,但纓纓仍舊惴惴不安。薛銘任職禮部,這段日子忙于治喪幾乎住在宮裡,家中主君不在,适逢國局巨變,小娘子惶恐實是應該。
将妹妹盼了幾眼——淺衣素妝,恬顔閑色,口中佶屈聱牙字詞念着,眼都要鑽進筆畫裡去。
她心想,這波瀾不驚的性子難道是打小娘胎裡帶的,就沒見何時躁惱過。
燭燈煌煌,牆上窈窕靓影綽約,那書卷上的字随之一晃,忽然明滅。
片刻又複原。
纾纾攢眉,不知是不是夜深眼花。她将詩集合上,支肘看起姐姐擦镖。
纓纓慣常用鞭或槍,暗器一類受武林正派所不齒,饒是官家習武者使得也少。
镖芒閃爍,她左右翻查一番,不以為意道:“就當閨中秘話,此刻無人,你倒說說是誰得登大寶?”
“秦王殿下罷。”
嘴角一撇,嗤笑未發,忽撲簌簌幾茬泥渣打在纓纓臂上,她閉緊唇口,心肉乍然一跳。
習武之人耳力卓絕,房頂傳來漣漪般一陣瓦片搭扣聲,是有人使輕功!
果斷擡頭,運足腕力,将指間三棱镖陽手射出。
“啪”,掉下一塊瓦角。
纾纾瞠目往後一跳,原方才不是眼花,瓦片疏漏,所以月光洩下幾處缺亮。
說時遲那時快,纓纓抄起桌上五支飛镖,立身奪門而出。
隻聽铛铛幾聲,金石相撞,屋頂碎瓦喀嚓,“嘩啦”一響,從天而降,房梁上跌來一人。
纾纾捂嘴掩叫,那是個着夜行衣的男子,決不能鬧出動靜招來騷亂。
垮塌的屋頂鑽來凜風,裹挾雨後清新的泥香,銀塵喧嚣,轟然噴炸。
瓦礫壓在身下,許是高處墜落痛極,他緊握雙拳,低聲喘着粗氣,脖子一梗,像是忍耐。
“何方竊賊?報上名來!”纾纾抖着聲慢慢退至櫃邊,腿不禁打起攬。
屋外還在纏鬥,大門四敞,黑衣與紅裳翻躍跳挪,竟還有同夥。瞥見纓纓抽出院中長槍與之對陣,她按下心内緊張,将手摸到屜上。
“快快投降!繳械不殺!”屜開,指尖尋到匕首。
聞語,喘息變為諷笑。
那人終究拖腿站起,扭過身。
冰魄皎潔,纾纾看見一對極亮的眸子,如同今夜漆空點星。她一時愣了神。
懸開的豁口彷若天井,束光斂彩,她就如此盯着兩隻明瞳徐徐逼近,心跳雀躍,幾近忘了反剪的手腕還擱在屜中。
這真是一雙美目。狀似幼鹿,澄澈柔澤,眼尾輕輕一睐,長睫濃翹,猶比蝶舞。
他蹙了蹙額心,霜眉下冷得愈發豔麗。
“為何是秦王?”聲音倒是清冽,如幽泉吞咽。
纾纾被這反差驚醒,掌力遂握,合屜抽手,欲舉刀相向。
隻聽叮當擲地,不到一呼吸,後腰襲來一股強力,她眼睜睜看着亮光下的人影迫到跟前,那雙眸子黯滅,一卷杜衡香味萦繞鼻尖。
“放開我!”她扭動身軀,雙腕已被他掣住,大腿便受壓于櫃,先前那姿态反教他好拿捏。
“怎麼,我一成年男子你可鬥之?”他歪了歪腦袋抵緊膝蓋,哂笑道:“不學屋外的小娘子練個十招八式?”
話音剛落,纓纓背影小疊退步,另一人劈手将她長槍一砍,槍身彈振,力量之大,險些脫掌。
“姐姐!”她喊道。
對方步法輕如燕,頃刻就到。因手被震麻,出槍便慢,準頭也失,須臾,頹勢盡顯。那人趁機扣住纓纓小臂,掄圓往側一擰,長槍投地,筋節劇痛,她一個趔趄往後倒去。
“不要傷她,帶進來!”屋内男人發話。
房門合攏,門闩落下。
“我要報官!”纾纾咬牙切齒,語氣卻有些悻悻。他離得太近,胸口貼來一片外頭的涼意。
乾坤朗朗,京城治下,竟有賊寇如此膽大包天!
“這是侍郎府,你們不要命了!”纓纓接道,腳下被推得踉跄不已。
兩姊妹被制在櫃前,哐啷一響。
黑衣人蒙着面,高大的身影如山峰俯軋,“你還未回答我,為何是秦王?”
“與你何幹?”纾纾昂頭一凜,端一副威武不屈态勢。
“好。”他面巾下的唇仿佛勾起,“瓦都塌了,适才糾纏不過幾招,再耽誤功夫,你家親人聞聲尋來,我們孤男寡女,你能說清?”
平素倒罷,遇見賊人就是拼了命,纓纓也不會讓他們得半點好處,可想起妹妹婚約在身,若是傳揚出去,名節事小,薛府家教粗鄙、門庭不嚴之名便坐實了。于父親來說,是朝堂上一可參之本。
“說了你就走?”
“姐姐不可!國喪期豈能妄議統嗣?”纾纾急切道,柳眉擰動。
“那你說的又是什麼?”那人反唇相譏。
她隻好垂眉嗫嚅,“是我大意,請君高擡貴手。”
房中寂然,蠟燭早已被風吹滅,初秋爽氣蕭蕭灌入,聳肩一抖。
他往左挪去,剛好遮住旻天冷意,眼便溫了幾分,“說吧,你無需報官,我聽完就走,雙方各拿把柄,就此扯平,如何?”
遙望外頭,隔着兩層院牆,窸窣言語聲隐隐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