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蘊,”他忽然喚她全名,拇指在她脈搏處極輕地按了按,像在數心跳
“這些年寄的信,你……都收到了?”
雨滴在遮陽棚上炸開,她想起每周五下午趴在課桌上等郵差的自己,看見綠色自行車拐進巷口就坐立不安。
那些信裡夾着的栀子花标本早已褪色,卻在樟木箱底壓出了永遠的香。
此刻他的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玻璃珠,映着她微微發顫的睫毛。
遠處傳來三輪車碾過水窪的聲響,他忽然松開手,退後半步,将剛撐起來的傘卻往她這邊傾了大半。
自己半邊肩膀浸在雨裡,卻望着她被傘沿圈住的、泛着淡粉的耳尖,唇角揚起極淺的弧度:“街角的國營食堂還開着,要不要去喝碗熱湯?”
說話時手指無意識地絞着傘骨上的尼龍繩。
她低頭絞着濕手帕,忽然看見他褲腳還沾着跑過時濺上的泥點——像極了十六歲那年,他翻圍牆給她送生日賀卡,褲腳勾了鐵絲,卻把折成紙鶴的卡片藏在背後,耳尖通紅地說“順路經過”。
此刻雨幕朦胧中,他遞來的手掌還帶着體溫,掌心的薄繭蹭過她指尖時,她忽然想起信裡那句沒敢寫全的話:“你的字像爬牆的牽牛花,總在我課本上開。”
遮陽棚的積水突然墜下,在兩人腳邊濺起細碎的水花。
他的傘骨蹭過她發梢,她聞到他袖口殘留的、屬于那個年代的、帶着陽光味道的肥皂香。
當她指尖終于輕輕搭上他掌心時,他忽然渾身緊繃,像被按了暫停鍵的發條玩具,直到她掌心的溫度滲進他掌紋,才聽見他喉間漏出一聲極輕的、帶着笑意的歎息。
雨還在下,卻有細碎的光斑透過雲隙,落在他睫毛投下的陰影裡——那是他藏了整個青春的、終于破土而出的秘密。
因為郝主任出差頻繁,每天就将謝昭蘊留在了莊家吃飯。
莊圖南和謝昭蘊已經是結束了,兩人沒少被林棟哲和莊筱婷羨慕。
莊圖南和謝昭蘊這次都報了中國人民大學,錄取結果已經下來了,兩個人一起看書,騎車。
莊老師雖然是個古闆,但是他知道和謝昭蘊交好沒有壞處,經常喜滋滋的目送兩人出門,黃玲也沒個擔心的,畢竟都是眼皮子底下長大的孩子,而且昭蘊和圖南都已經結束了第一次決戰,放松點好阿。
轉眼看到莊老師,黃玲沒由來的一股子氣,想當年
……
對于莊圖南和莊謝昭蘊一家人可是心照不宣的。
安廠長幾次三番登門拜訪林工,想要挖走這個人才,不過林工一直沒松口。
要知道那會子投機倒把處分很嚴重。
晚上莊家,林家,吳家,加上個謝昭蘊一起在院子裡吃飯。
阿妹恭維“玲姐,你這也算是熬到頭了,圖南這麼有出息。”
黃玲“哈哈,他想去那裡就随他的呀。”
莊老師一聽“唉,圖南能考這麼好,我們也是沒想到的,本來打算在廠子和小賣部拉紅綢子,她死活不讓。”
林工打趣“以後啊,筱婷學什麼,我就讓棟哲學什麼,筱婷做一題,”宋瑩接上“棟哲就做一題。”
阿妹見兩家這麼歡喜,很是吃味,“莊老師唉,我們小敏也是要考大學的,回頭圖南的筆記也借我們使使呗。”
吳軍端起酒杯,面帶讨好“莊老師,您看這圖南也放假了,有時間幫我們輔導輔導。”
莊老師夫妻倆沒開口,宋瑩倒是先炝出了聲,“筆記好說,輔導就算了,現在外面輔導非貴的要死的。鄰裡鄰居的,總不能比外人還不如吧,補習費啊”
謝昭蘊拉着莊筱婷來到了衆人面前,“什麼輔導啊?補習的,北京要好幾十呢。需要我介紹嗎?”
阿妹“啊,不用不用,這不看着莊老師輔導你們這麼厲害,羨慕得很。”
謝昭蘊“啊哈,莊老師為人師表,看我學習緊張,留下來指導一二,現在不一樣了,到處都是來要筆記的,知道的知道之前莊老師喊了所有的小朋友來指導,堅持的不過爾爾,不知道以為是我們關起門來說話呢不用羨慕,我看敏敏和姗姗也都厲害的緊啊,不是嗎?”
吳軍看了看阿妹,但是阿妹全程低頭吃飯,保持沉默。搞得吳軍挺沒面子的。
“啊啊啊,對,都厲害。”
謝昭蘊附在莊筱婷的耳朵上言語幾句,後者跑開了。
“那幾位叔叔阿姨,我和他們出去玩了,一會就回來。對了,吳叔,筆記也可以借我的,可不能逮着一個薅羊毛啊!”
說完和莊圖南先後走了出去。
吃過飯後,宋瑩幫着打掃衛生,用胳膊肘往外碰了幾下玲姐“唉,玲姐,你說這紹蘊嘴巴倒是厲害,還沒進門呢,就想着你們圖南了。你看看其他幾個孩子,哪個這麼省心的。”
黃玲聽後也是笑了,不過更多的是惆怅,“這倆孩子都是懂事的,我和老莊沒什麼意見,就是不知道謝家怎麼個說法。郝主任那派頭,家裡肯定是不簡單啊!”
宋瑩眼睛微微眯起,嘴角上揚的“兒孫自有兒孫福,他們啊,我看八成能成,謝家趕明見一見,圖南這麼優秀,肯定不會跑了你的兒媳婦。”
“害,但願吧,”
很快,倒了莊圖南和謝昭蘊即将開學的時間。
出發前兩個人拐了趟北京,坐的綠皮火車倒是快些。
梅雨季的蘇州小巷浮着若有若無的玉蘭香,謝昭蘊和莊圖南擠在雕花磚牆下的公用電話亭裡,玻璃上的雨珠正順着謝母親手繡的米色手帕邊緣滾落——那是今年生日時母親塞進她帆布包的,帕角繡着極小的“平安”二字,用的是機關大院裡難得一見的蘇繡針法,謝母也曾在蘇州住過幾年。
“喂,這裡是外交部街33号。”
電話那頭傳來謝母溫潤的聲音,她定是剛放下狼毫筆,指尖還沾着未洗的宿墨,“昭蘊啊,是和同學在一起嗎?”
莊圖南望着謝昭蘊辮梢别着的白蘭花,聽她甜甜應了聲“媽”,忽然想起在人大新生茶話會上見過的高幹夫人——說話時總帶着三分書卷氣的柔緩,連袖口的折痕都燙得像書頁的邊緣。
……
此刻謝母的聲音正像浸了溫水的宣紙,連“同學”二字都帶着恰到好處的留白:“這位同學怎麼稱呼呀?”
“伯母好,我是莊圖南。”
他慌忙把濕手帕往褲兜塞,卻聽見謝母輕笑一聲:“别緊張,阿姨就是想問問,你們在蘇州有沒有吃好?那邊的薄荷糕倒是解暑,可惜甜了些,你叔叔年輕時總說牙疼——”
話尾的關切像繡繃上的纏枝紋,繞開了生硬的審查,卻在“叔叔”二字裡自然帶出家長的分量。
電話亭外,賣茉莉花串的阿婆挎着竹籃經過,謝昭蘊看見莊圖南的喉結動了動,突然想起母親最擅長的“迂回戰術”:當年她想報考文科,母親就是在織毛衣時,用《人民日報》上的知識分子報道,慢慢織就了她的志願。
此刻謝母果然輕輕轉換話題:“圖南父母身體可好?聽說是教師和車工組長,都是實實在在為人民服務的崗位呢。”
這話讓莊圖南的肩膀松了些,鏡片後的目光落在謝昭蘊手中的錄取通知書上,校徽在雨光裡泛着溫潤的光。
他忽然想紹蘊形容的謝母——總是挽着素色布包,在槐樹影裡和居委會大媽說話時,會蹲下幫小孩别好紅領巾,袖口飄着淡淡的紫丁香味。
“阿姨放心,父親每天早讀都要抄《□□語錄》,母親的車工組剛評了市級先進。”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裡多了分笃定,像在回應課堂上教授的贊許,“他們總說,昭蘊這樣的姑娘……”
電話那頭傳來硯台蓋輕扣的脆響,謝昭蘊知道母親定是在微笑——那是收到得體恭維時,藏在鏡片後的溫和。
果然,謝母的語氣又柔了三分:“年輕人在外要互相照應,阿姨給你們留了去年腌的糖蒜,配着新蒸的荷葉粥,最是開胃。”
末了補了句:“路上帶的介紹信若濕了,家裡還有宣紙能重抄,你叔叔的小楷倒練得有些模樣了。”
挂電話時,莊圖南望着謝昭蘊手中的米色手帕,忽然明白郝主任說“謝夫人的話像綿裡針”——溫柔裡藏着分寸,關切中帶着考量,連詢問家庭出身都能化作對長輩的問候。
雨不知何時停了,巷口的老槐樹滴着水,謝昭蘊忽然指着他襯衫上的水痕笑:“我媽肯定看出你緊張了,剛才那話呀,既是安撫,也是考教呢。”
暮色漫進巷子時,兩人在拙政園門口等三輪車,莊圖南摸着帆布包裡母親讓帶的綠豆糕——用報紙包着,還貼心地塞了張防壓的硬紙闆。
他忽然想起謝母在電話裡說的“持家分寸”,原來真正的高幹夫人風範,不是淩厲的審查,而是将規矩織進日常的溫柔,就像她繡在帕角的“平安”二字,一針一線都藏着不動聲色的關懷。
夜裡,謝昭蘊在招待所給母親寫信,筆尖劃過信紙時,仿佛看見母親坐在台燈下補繡枕套的模樣:月白緞面上,墨綠的竹葉正沿着她的指尖生長,旁邊擱着給莊圖南準備的新茶杯——定是那套拿出來的青瓷茶具,杯底刻着極小的“慎”字,是父親年輕時親手刻的。
原來有些威嚴,從來不是聲色俱厲,而是像母親腕上的翡翠镯子,溫潤中自有不可輕觸的分量。
次日清晨,當他們踏上北上的列車,莊圖南望着窗外飛退的稻田,忽然懂了謝母的溫柔為何讓人心生敬意,所有的關懷與考量,都裹在恰到好處的溫婉裡,等着有心人自己去拾撿,去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