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風浪退去的時候,白色的月亮泡在未散的烏雲裡,像是一張飽脹的死人臉,冷漠俯瞰着融銅光澤的海面。
一艘灌了水,船殼子開裂出大口子的木船斜倒在淺灘處。浸濕的索繩漂在水裡,船匠抹上的防水灰泥不斷從開裂的船闆流淌出來。
船上死裡逃生的人爬下船闆,直接跳到淺水區,一臉驚恐地往沙灘上遊去。
無數的魚骨頭湧動在他們翻起的水流裡,骨刺挂着血肉,紅色的血絲剛被黝黑的海水吞噬,就又有更多的血水冒出來。
泊瑟芬提着沉重的布袍子,繞過從船上摔下來的船棚,趟着過膝蓋的海水,一步一步往沙灘上走去。
海水都是形态各異,面目全非的魚刺。有些死得不夠幹淨的魚身體,一半是骨頭刺,一半是淌着血珠子的生魚片,
泊瑟芬頂着潮湧的水力,哼哧着用百米狂奔的吃奶勁,走出蝸牛挪動的潇灑速度。她睫毛沾滿了水汽,每次呼吸的時候,一股鹹苦粘膩的血腥味總是在鼻尖萦繞着,說不出的難受。
雖然跑路的速度不快,好在身體的狀态不錯,頭不痛腰不酸了,跟着别人逃命的本錢還是有的。
泊瑟芬輕微喘着氣,轉頭看向浮滿雪花的大海,每片雪都是一條魚骨架。
剛才時間凝固的一切,如盛夜之夢。像是是從人瀕死前的絕望中,在自我救贖的幻覺裡生長出來的溫暖童話。
喊救命——神來了。
她就是那個喊救命的,現在想起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經曆了什麼。閃着黃金光芒的馬匹,載着一團黑霧的神明從海洋弧面的盡頭極馳而到。巨浪水山,狂風暴雨都在他出現的那一刻,全部停止住攪拌人命的腳步。
而這場神迹,也将她從一場噩夢的災難拯救出來,中彩票都不是這種中法。
死裡逃生的泊瑟芬面對滿目白骨,忍不住扯了下僵硬的臉皮,想慶幸自己撿回來一條命,結果臉皮扯了半天。
笑不出來。
恰好一條大型的海豚骨架從旁邊慢騰騰飄過去,尖長的骨嘴張開着,露出利齒森森,如一個燦爛詭異的笑。
她:“……”
這一海的魚,死得不明不白的,讓人滲得慌。
她後背發涼,連忙扯着挂滿魚刺的裙子,劃開水走上沙灘。水流的阻力太大,就是有神充了一把電,她爬上海岸也是累得小腿直抽搐。
沙灘上有獲救的桡手點起的篝火,所有遇難者都湊過去,伸出粗大的手掌伸到火焰邊取暖。
泊瑟芬踩着沉重的腳步,身體虛軟地靠在一塊岸石邊,緩緩坐下。火光在她裙子上搖晃,幾條魚骨挂在布上。
泊瑟芬忍耐了一會,終于忍不住,伸手摸索着去拔裙子後面的魚刺,被紮到了。
她借着火的碎光,眯起眼将挂在髒糊布料上的刺,一根一根挑出來。
細長堅硬的魚骨,在死灰的夜色中像是銀白的兇器。
泊瑟芬處理這些細緻的玩意不熟稔,被紮得血珠子直冒。她立刻低頭含住手指,缺少水分的嘴唇很幹燥,粗糙的起皮感辣得人直皺眉。
這種細麻的難受感覺,像是秤砣一樣直砸到心裡,都要将她想家的眼淚砸出來了。
他們一家都不喜歡吃魚,就是因為刺多噎喉嚨。結果現在就她一個人可憐巴巴,又冷又餓又髒待在這個陌生時空的海灘上,挑魚刺。
這是人幹的事?
一趟旅遊下來,拍成國産劇可以湊出兩百集。半天時間就經曆了落水、魂穿、怪物、海難、神明……還有魚骨頭。
旅行冊上說好的快樂畢業旅遊,美食美景,愛的邂逅呢?這何止貨不對闆,都能趕上三一五打假了。
泊瑟芬壓抑住抽鼻子的沖動,看了一眼篝火那邊。
劫後餘生的十幾個大男人,至少精疲力盡躺平了一半,還有一半在哭嚎。一個桡手邊哭邊抓頭發,悲痛地嚎叫着夥伴的名字。幾十個人出海,就活了十來個人。
這種慘烈的哭聲如同瘟疫般,将悲傷快速蔓延開。
泊瑟芬覺得自己的眼更酸了,想家想出來的水汽泡在眼眶内。她伸出手背偷抹了一把後,剛要擡頭,卻發現腳前一個人影出現。
是老祭祀,他的衣服爛了半邊,頭上的橄榄冠變成了幾根海草跟魚骨。蒼老的臉在愁慘的篝火影中,說不出的悲切。
泊瑟芬被他看到胸口裡的秤砣又重了兩斤,這是比慘大會嗎?老頭子這慘樣能榮登冠軍台,讓她都不好意思哭了。
老祭祀捧着個破了一角的陶碗,裡面是半碗淡水。
附近有水源,這片土地像是得了神的眷顧,肥沃的泥土開滿了谷物的穗花,又長出了橄榄樹。
他們的族群從兇殘的利古裡亞人手裡逃出來,越過西坎努斯河一路漂洋過海,來到這個風雨和順的島嶼,以為能重新回歸平靜的生活。
經曆了連年戰亂,又被打敗如喪家之犬的部落,已經承受不住任何大災。
結果在上個月的神聖之日,火山燃燒了。死亡的火焰如同星辰墜落,帶走了在山腳處種植葡萄的胞族。
他以為隻是偶爾一次爆發,多餘的火灰被北風吹散就能停止,結果卻一直燃燒到現在。
黃金的熔岩覆蓋了他們建立起來的石屋,豐收的麥田,畜養的牲口。
毒氣彌漫開,來自冥府的手,再次奪走了多條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