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接近村落,道路兩側的屍骸越發密集。車輪碾過不知名的碎骨,驚起成群秃鹫從晾肉架上騰空而起。那些高聳的木架像極了處刑台,懸挂着剝了皮的獸屍,暗紅的血水順着木樁滲入黃土。
穿過歪斜的寨門,撲面而來的是令人窒息的腥臭。牆上釘滿正在硝制的獸皮,竹架上成排的動物頭骨,眼窩裡爬滿蛆蟲。血水在溝渠裡汩汩流淌,幾個赤腳孩童正踩着碎骨追逐嬉戲。
姬旦挑開車簾,冷笑道:"好個風雅之地...。"
小狼破軍突然發出嗚咽,将腦袋深深埋進宮亭的衣擺,連尾巴都緊緊夾在了後腿間。
衆人踩着浸透血水的蒲草墊下車,皮靴陷進暗紅泥沼。腐肉堆旁剁骨的村民齊齊停手,沾滿血污的面巾下露出驚惶的眼。一個孩童想湊近馬車,被婦人拽着耳根拖回竹棚。
飛廉立即握住刀柄,将宮亭他們護在身後。伯邑考卻擡手示意:"無妨,他們都認識我。"
四人一狼剛走近,人群像被刀劃開的蟻群般驟然散開。
"阿考哥哥!"竹棚後轉出一個窈窕身影。少女約莫十五六歲,杏眼明亮,鼻尖綴着幾顆雀斑,手中剔骨刀閃着寒光,發間的甘棠花襯得她格外鮮活。青玉手串随着輕快的步伐叮當作響。
"今早剛宰的鹿正要......"她突然刹住腳步,警惕地掃過伯邑考身後的陌生人,在看到姬旦陰沉的面色時,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伯邑考不動聲色地側身,溫聲道:"阿蕪,這是舍弟姬旦,好友宮亭。"又轉向二人:"這位是阿蕪姑娘,她父親是村裡最好的屠戶——"
話音未落,竹棚後傳來"咚"的一聲悶響,剁骨聲戛然而止。
"老夫姜尚。貴客來了,有失遠迎。"一佝偻老者提着滴血的宰牛刀現身,朝女兒使了個眼色,"蕪兒,去取新釀的黍酒來。"
飛廉抱刀立于門外陰影處,銳利的目光始終鎖定姜尚的一舉一動。
宮亭跟着衆人入屋,在席上坐下。他總覺得"姜尚"這名字莫名耳熟,一邊接過阿蕪遞來的酒盞,一邊暗自琢磨——姜尚...姜子牙...姜太公?視線不自覺地落在老者腰間那塊魚紋佩上,太公渭水垂釣的傳說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重名吧..."宮亭低頭暗自思忖。若按年歲推算,倒确實對得上。可眼前這個滿身血腥味的屠戶,怎會是那位……賢者?
破軍突然從案幾下竄出,狼毛炸立,對着姜尚龇牙低吼。老者隻是淡淡掃了一眼,小狼立刻耷拉着耳朵縮回宮亭膝頭,爪子無意識地抓撓着他的衣袍,發出細微的撕裂聲。
"貴人,請——嘗嘗這炙鹿肉。"姜尚的宰牛刀寒光一閃,利落劈開油亮的肋排,将最肥美的一塊推到白發青年面前。
宮亭接過木盤,目光卻不自覺地被老者腰間那塊魚紋佩吸引。他壓下心中疑惑,故作随意地問道:"老丈為何先敬我酒?論年紀,我不及這位公子;論衣着,我更比不上那位少爺。"說着朝姬旦和伯邑考的方向擡了擡下巴。
姜尚嘴角微揚,用刀背輕輕點了點宮亭的手:"公子手上的繭子,是常年握筆留下的。"他轉動手腕,刀尖挑起一塊肥瘦相間的五花肉,"我們屠夫手上是刀繭,讀書人手上是墨繭。"說着,那雙渾濁卻銳利的眼睛掃過青年的腰間,"再說,這衣服下面藏着的雙龍玉環,整個朝歌城能有資格佩戴的,一隻手都數得過來。"
宮亭捏着竹筷的手驟然收緊。今晨特意換了衣衫,唯獨這貼身玉環忘了取下。這老者的眼力,未免太過毒辣...
"老朽年輕時走南闖北,見過不少達官貴人。"姜尚将切好的肉片遞給姬旦,"這位小公子執筷時小指内收,想必是慣用短兵之人。"說着,刀尖突然轉向伯邑考,"至于這位公子......"
"酒來啦~"阿蕪抱着酒壇輕盈走來,清甜的黍酒香頓時驅散了血腥氣。她笑盈盈地為衆人斟酒,"阿爹昨日夜觀天象,說客星臨紫微,是有貴客登門的吉兆呢。"
宮亭心頭一跳。一個屠夫竟懂星象?
"老丈還通曉天文?"姬旦用銀簽輕敲陶碗,發出清脆的聲響,"都說箕宿主水旱,不知老丈看今年收成如何?"
"觀星不如察雲。"姜尚擡起枯瘦的手,指向竹棚外翻湧的烏雲,"今晨東方現蝦須狀紅霞,午時必有大雨。"話音剛落,遠處傳來隆隆雷聲,仿佛在應和他的預言。破軍吓得一頭紮進宮亭懷裡,爪子将他衣襟扯出幾道口子。
轉眼間,暴雨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砸在竹棚頂上,發出密集的噼啪聲,腐肉的腥臭混合着泥土的濕氣在狹小的空間裡彌漫。
宮亭放下酒杯:"敢問老丈高壽?"
姜尚往火塘裡添了把松枝,火星濺在他滿是補丁的褲腿上:"虛度四十六春。"
四十六?宮亭盯着他溝壑縱橫的面容——那雙渾濁的眼睛深陷在皺紋裡,花白的胡須被煙火熏得焦黃,佝偻的背脊像是被歲月壓彎的老樹。這模樣,說是年過花甲也不為過。
"老丈瞧着倒像我們的祖父輩。"姬旦湊上前來,咧嘴一笑,"莫不是宰牛時多記了二十年陽壽?"
姜尚拍腿大笑,笑聲震得梁上的蛛網簌簌抖動:"貴人哪知我們屠戶的苦!"他伸出粗糙的雙手,掌心布滿老繭和裂痕,"夏日汗浸鹽漬,冬日冰水刺骨——這雙手可比不得貴人們的玉雕金琢。"
兩人跟着一起笑。宮亭餘光瞥見角落裡的伯邑考正與阿蕪低聲交談。少女悄悄将一串青玉珠塞到青年手中,被他迅速藏入袖袋。
驟雨初歇,夕陽穿透雲層,将地上的血窪染成金紅色。宮亭衣擺上沾着細碎的水珠,在餘晖中泛着微光。
"叨擾多時,這烤肉的味道,比鹿台的禦廚做得還要香。"他彎腰從藤籃裡取出一個漆紅的酒葫蘆,"小小禮物,不成敬意......"
——這原本是準備春遊時與友人共飲的美酒。
葫蘆腰間系着黑麻繩,塞子是用野豬牙雕刻的鳥頭形狀。姜尚把宰牛刀往腰間草繩一插,粗糙的手指摩挲着葫蘆:"貴人這酒具倒是别緻。"
破軍正趴在地上,啃着一塊帶肉的骨頭啃得津津有味。姬旦用銀簽挑起一塊鹿筋扔到它跟前,似笑非笑:"老丈可要好生收着。這葫蘆用的是上好的樹漆,光這漆工就值十頭羊,莫要叫人誤會是順手牽羊來的。"
姜尚恍若未聞,仰頭将葫蘆中的酒液一飲而盡,喉結随着吞咽上下滾動?"酒之真味,不在金樽玉盞,而在知音共飲。"飲罷,他長舒一口氣,眼中精光乍現:"好酒!"空葫蘆"咚"的一聲倒扣在案上。
宮亭與姬旦不着痕迹地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讀出了同樣的心思——這老者,絕非等閑之輩。
暮色沉沉,羌村泥濘的土路上,馬車碾過積水啟程,車輪壓過泡脹的白骨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伯邑考低頭整理着被雨水浸濕的藤盒,裡面的蜜糕早已颠簸得粉碎。
車廂在崎岖的山路上劇烈搖晃,宮亭不得不死死抓住車欄才穩住身子:"方才忘了問,姜老丈膝下有幾個兒女?可有姐妹?"
"隻有阿蕪一個。"伯邑考一邊回答,一邊将蜜糕碎屑仔細攏進陶罐,指尖沾滿了黏膩的糖漬。他略顯疑惑地擡頭看了宮亭一眼,但還是如實說道:"她母親去年臘月咳血去世,正是剝羊皮最忙的時候..."聲音漸漸低沉,"...想來,應該不會再添弟妹了。"
宮亭眉頭微皺,手指無意識地撫摸着腰間的玉環。他突然想起史書上記載周武王娶姜尚之女的故事。如果伯邑考真的娶了阿蕪,那未來的武王之妻又會是誰?雖然這位姜尚未必就是那位姜太公,但那份從容的氣度和犀利的眼光,絕非普通屠夫所能擁有。這樣的人物,為何甘願隐居在這腥臭肮髒的地方?其中必有隐情。
他轉向伯邑考,認真地說:"那位老丈眼光毒辣,恐怕早就看穿我們的身份。你若真心想娶阿蕪,應該請西伯侯親自來見見——能培養出這樣女兒的父親......"
伯邑考緊緊握住袖中的青玉珠串,點頭道:"明日我就寫信請父親......"
"我收回之前的話。"姬旦突然插嘴,"雖然我還是不贊成大哥和那個羌女來往,但那老丈......"他眯起眼睛,"确實不簡單。"
"萍水相逢,一面之緣,還不能下定論。"宮亭輕撫着破軍的毛發,目光望向遠處羌村袅袅升起的炊煙,"不過,此人既能觀星象知節氣,又能識玉器辨身份......還是請你們的父親親自來鑒别吧——看看他到底是埋沒的美玉,還是暗藏的利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