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時分,宮亭踏着晨露回到住處。
木門"吱呀"剛響,一道灰影便如離弦之箭般撲進他懷中——當年伯邑考親手從母狼腹中救出的幼崽破軍,已長得比尋常成年狼還要壯碩。這一撲之力讓青年後退半步,還未站穩,就被那濕漉漉的舌頭結結實實地洗了把臉。
宮亭側身避開破軍熱情的狼吻,左手抵住毛茸茸的狼頭,右手卻熟練地找到它最愛的耳後位置撓了起來。
"說了多少遍!不要亂舔!"他故作嚴厲,聲音裡卻帶着藏不住的笑意。破軍舒服得眯起眼睛,喉嚨裡發出愉悅的呼噜聲。它不但沒有收斂,還趁機叼住主人的袖口磨起牙來,轉眼間就把衣袖啃得濕透。
"好了,去玩吧。"宮亭揉夠了狼頭,輕輕拍了拍它的鼻梁。對方卻突然一個轉身竄進内室,不多時便叼着條破舊的毯子跑回來,在他腳邊興奮地轉着圈。毯角沾着不明黏液,随着它的跑動在青磚地上留下一道黏膩的痕迹。
飛廉輕手輕腳地繞過滿地的狼藉,正巧看見自家大人蹲在地上,一手捏着小狼的嘴巴教訓它不要亂吃東西。破軍則耍起無賴,四腳朝天地躺倒裝死,隻有那條蓬松的大尾巴在不安分地左右掃動,把地上的灰塵掃得紛紛揚揚。
"大人,西岐世子晌午來過,留了兩壇梅子酒。"飛廉遞上帕子,"說是月底休沐日,邀您去西山獵場......"
宮亭接過帕子擦臉,心頭掠過一絲愧疚。最近忙于冬祭籌備和春耕準備,竟将這兩兄弟冷落了三個月。
他揉着狼肚皮的手頓了頓。破軍不滿意主人為什麼停下來了,翻身含住他的手,尖牙輕輕磨蹭着掌心的繭子。宮亭歎了口氣,手指輕彈了下它的濕潤的鼻子——這小家夥倒是逍遙,不必理會朝堂上的明争暗鬥。
"你也饞野味了?"
“嗷?”狼耳"啪"地抖了抖。
"好,帶你去抓活兔子。"
他轉向飛廉,"回複世子,巳時出發。"略一沉吟又補充道,"把那壇十年陳的虎骨酒備上。"
轉眼到了休沐日。
冬末的林間還殘留着零星積雪,樹梢枝頭卻已冒出米粒大小的嫩綠芽苞。車輪碾過剛解凍的泥地,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驚起幾隻早起的野蜂。
飛廉駕着馬車,車廂本應足夠寬敞,可三個大男人和一隻狼,再加上裹着防潮麻布的弓箭、三個裝滿吃食的藤編食盒,把空間擠得滿滿當當。
"老師這邊請。"姬旦眼疾手快地拉住宮亭的衣袖,将他引到左側軟墊上,自己卻不着痕迹地占據了三分之二的位置。伯邑考見狀,唇角微揚,也不計較,隻是将修長的雙腿優雅地收攏,在車角那方寸之地安坐。他懷中仍小心翼翼地護着那幾個藤編的盒子,仿佛裡面裝着什麼稀世珍寶。
車輪突然碾過石塊,車身猛地一颠。姬旦順勢歪頭靠過來,發絲掃過宮亭頸側:"聽說西郊獵場有雪狐?上次您怎麼逮着的......"
宮亭肩膀一沉,屈指彈他額頭:"坐直了說話。"
突然,車外傳來"撲棱棱"一陣翅膀拍打聲。一隻野鴨從路邊驚起,破軍立刻狂吠着追了出去。受驚的馬匹噴着響鼻,馬車猛地一晃。
"當心!"宮亭連忙扶住車壁,餘光瞥見一個食盒蓋子被震開。他順手掀開盒蓋,隻見十二枚精緻的梅花酥整齊排列,撲鼻甜香與姬旦衣襟間淡淡的甘棠香混在一起,在狹小的車廂裡緩緩彌漫開來。
"不是說好去西山行獵麼?"宮亭撚起一塊糕點細看,"怎的備的都是這些精巧點心?"
伯邑考輕按藤盒,穩住颠簸的盒身。他擡眸淺笑:"隻說去西山賞景,可從未應允定要彎弓射獵。春日正好,攜些茶點與摯友同賞山色,豈不比追獵走獸更風雅些?"
"這些糕點……可是我親手做的。"姬旦又往宮亭身邊蹭了蹭,捏起一塊尚帶餘溫的點心就往他唇邊送,"嘗嘗看?"他眨巴着眼睛,像隻讨賞的小狐狸。
宮亭一邊嚼着點心一邊點頭,正要誇贊幾句,忽然瞥見伯邑考腕間一抹紅痕若隐若現。
"咦?"他眼明手快地捉住對方的手腕,"這同心結編得真精巧——"
指尖輕輕勾起那根紅繩。
伯邑考猛地抽手,紅繩應聲而斷。三顆青玉珠子"叮叮咚咚"滾落車縫。
他低頭整理衣袖,喉結微動:"不過是尋常飾物......"
車輪碾過碎石,車廂内一時隻餘"吱呀"聲響。
"大哥素來不喜這些花哨物件。"姬旦用銀簽戳着杏脯,目光卻緊鎖伯邑考,"前些日子你總往北郊跑——那荒郊野嶺的,除了羌人部落還能有什麼?"他故意拖長聲調,"回來就多了這條手繩。莫非是遇着會撫琴的山精了?"
伯邑考拾珠的手指蓦地一頓。在兩人灼灼目光下,耳尖漸漸染上绯色。終是輕歎一聲,算是認了。
"羌女啊......"宮亭咀嚼的動作突然滞住,嘴裡的糖餅蓦地失了滋味。冬祭時那些與牲禮同列的羌女身影在眼前閃過。
"容我一問。"宮亭斟酌着開口,姬旦也湊近前來,四隻眼睛亮得驚人,"是個怎樣的姑娘?"
青年沉默良久,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斷繩。
"她叫阿蕪......"伯邑考忽然擡眼,眸中漾開溫柔漣漪,"使得好刀法,識得百草。"頓了頓,唇角不自覺地上揚,"她釀的黍酒......格外醉人。"
姬旦指尖銀簽輕轉,在杏幹上戳出細密的小孔:"上月祭祀用的羌奴裡,會釀酒的也不少。"他手腕一翻,銀簽挑着半塊杏幹遞向伯邑考,"大哥若喜歡,明日我挑十個伶俐的送來?"
破軍突然從車窗竄入,濕漉漉的皮毛沾滿草屑與血迹,在車廂裡甩出一片狼藉。伯邑考按住躁動的狼崽,眉頭微蹙:"阿蕪不同。她能辨百草解蛇毒,去年西郊馬瘟......"
"那又如何?"姬旦手中銀簽"铮"地刺穿車簾流蘇,珠玉嘩啦散落,"不過是個卑賤的獸醫。"
"她的艾灸救了半數病馬!"伯邑考将拾起的玉珠收入錦囊,"去年巡視馬場時,我被赤練蛇所傷......"
"原來是美人救英雄?"姬旦嗤笑一聲,"三車海貝可夠酬謝?"他突然傾身附耳,聲音壓得極低:"玩樂無妨,但記得......"輕點兄長衣襟,"别沾上蠻族的氣味。"
"我……要娶她。"
銀簽"啪"地戳進案幾,姬旦緩緩擡眸,眼神如同在審視一個犯了錯的孩子:"大哥可知道,父親若是知曉此事,會作何感想?"他忽然扯出一抹譏诮的笑,"玩玩也就罷了,難道真要學那些蠻子,把牲口迎進家門?"
伯邑考攥緊錦囊,玉珠在掌心硌出紅痕:"阿蕪通曉星象、精通藥理,觀雲能斷陰晴——"他目光灼灼地迎上弟弟的視線,"比朝歌那些隻知攀比珠玉的貴女強上百倍。"
車廂内的空氣驟然緊繃。
宮亭屈指輕叩車壁,"咚"的一聲打破僵局:"停!與其隔空評斷,不如親眼一見。"他掀起車簾,晨光傾瀉而入,"今日既逢休沐,不如改道羌村?"
沉默在車廂裡蔓延。飛廉揚鞭一甩,車輪碾過黃土,轉向北方。
約莫一個時辰後,馬車終于駛過最後一道山梁。整個羌村如同潰爛的瘡口,突兀地暴露在衆人眼前。灰褐色的土牆蜿蜒在山坳間,牆頭插滿森白的獸骨,在風中發出空洞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