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後,寒冬臘月。
暮色沉沉,宮亭踩着薄雪走向蔔殿。走到階前,他忽然頓住腳步——台階下蜷着個單薄身影,粗麻衣料上結着霜花。
"大人......"那團影子動了動,擡起一張蠟黃的小臉。宮亭呼吸一滞,竟是九侯家的嫡女。記憶中明豔如三月桃花的少女,如今裹着粗麻衣瑟瑟發抖,發間草繩取代了華貴的孔雀翎冠,手腕上空空蕩蕩——那串象征貴女身份的金鈴铛早已不知所蹤。
九芈突然撲跪在雪地裡,凍裂的手指死死攥住他的祭服:"求您......送我回家......"她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我發誓......永生永世......不再踏入朝歌......"
遠處傳來沉悶的編鐘聲。宮亭閉了閉眼——又到議事的時辰了。這半年來,新政推行得如火如荼:田畝新制讓秋糧堆滿軍倉,可官道旁的餓殍也越積越多。昨日路過糧垛,他分明看見野狗在撕咬一具小小的軀體......
"大人!"飛廉舉着火把闖進來,"大王催您商議東征事宜。說這次議事改在蘭台。"
宮亭掰開那雙凍僵的手,塞了塊艾草餅:"再等等。"他壓低聲音,"我會想辦法聯系九侯。"
轉身時,餘光瞥見九芈額角的新傷。他忽然想起半年前那場夜宴,少女紅裙翻飛,腰間豹尾玉珠流光溢彩——那時她為讨君王歡心,故意将埙曲吹得百轉千回,哪知會招來這場禍事。
宮亭裹緊祭袍,踏着咯吱作響的積雪走向王宮。身後傳來細弱的嗚咽,很快被呼嘯的北風吞沒。
轉過西廊拐角,木杖敲擊地面的聲響由遠及近。
宮亭駐足行禮。箕子裹着厚重的黑熊皮氅衣緩步而來。老人杖頭的玉墜随着步伐輕輕晃動,發出清脆的聲響。
"引水渠修得不錯。"箕子眯起渾濁的老眼,突然咧嘴一笑,"老夫那五百畝旱地,去年多收的黍米能釀三十壇好酒。"他用手杖敲了敲新漆的廊柱,漆面還泛着水光,"就是不知道這光鮮外表,能經得住幾場暴雨?"
宮亭指尖輕撫濕潤的柱面,溫聲應道:"根基紮得深,自然能長出好莊稼。"
"說得好!"箕子突然重重拍在他肩上,震得衣袍微顫,"能讓老夫糧倉滿的政令就是好政令!"老人湊近壓低聲音,"至于宗廟裡那些閑話,就當是野狗放屁!"
宮亭躬身目送他離去,臉上笑意未減,眼底卻閃過一絲輕蔑。
拐角處,玄鳥衛統領石武如鐵塔般矗立。宮燈映照下,他新換的铠甲泛着寒光——頭盔上那道新鮮的刀痕還帶着打磨的痕迹,胸甲上的玄鳥紋被擦得能照出人影。宮亭剛要開口,石武便用覆着鐵護腕的右拳輕叩胸甲,發出沉悶的"咚"聲。這是玄鳥衛當值時的規矩:靜默如鐵。
夜風卷着碎雪掠過廊柱,宮亭攏了攏衣袖,轉身向大殿走去。
殿内的暖意如春風拂面,與外頭刺骨的寒風判若兩季。宮亭腳步微頓,眼角餘光已将四周掃過——竟不見半個炭火盆。這半年來,大王都在鹿台召見他,蘭台明明在整修......今日突然改在此處議事,着實透着古怪。
帝辛斜倚在案幾旁,正用沾血的布巾擦拭銅劍。燭火在劍刃上跳動,映出森冷的光芒。宮亭餘光瞥見牆角一根青銅管正冒着絲絲熱氣,那銅管延伸至殿外,不知通向何處。他心下疑惑,卻暫時按下不表。
"來得正好。"帝辛用劍尖挑起一塊龜甲,"歆辰說今年會有大雪,先生覺得,孤該先備糧還是先練兵?"
宮亭目光低垂,袖中的手指輕輕摩挲着:"大王心裡早有答案。就像打獵前,既要磨快刀,也要備好幹糧。"
角落裡傳來骨鍊碰撞的清脆聲響。老祭司歆辰蜷縮在陰影中,枯瘦的手指摩挲着龜殼上的裂紋,對殿内的異常溫暖恍若未覺:"去年大雪壓垮了鹿台西檐,今歲必有蝗災。"她渾濁的目光掃過那根冒着熱氣的銅管,嘴角浮現一絲意味深長的笑紋。
"那就照例焚燒田間腐草。去年那些除蝗熏車我已命人檢修完畢。"宮亭提起衣擺,小心避開地上未幹的血迹,在帝辛身側跪坐下來,"東倉存糧加上新收的粟米,支撐到夏收應當無虞。"
"不夠!"帝辛突然拍案而起,震得案幾上的青銅酒爵叮當作響,"孤已征調各部十五歲以上男丁。開春便派聞仲率三萬精兵再征北疆......"
"軍糧恐怕不夠。"宮亭直視君王雙眼,"若削減口糧,等大雪封山時,士兵怕是要嘩變。"
帝辛用劍尖挑起酒壺,仰頭痛飲,琥珀色的酒液順着脖頸流下:"那就宰五百頭羊祭天!再征三成新稅——"
"去年稅賦已加兩成!"宮亭指節發白,"再征下去,地裡長的就不是莊稼,是餓殍了!"
"不加稅,軍饷從何而來?"帝辛将佩劍狠狠釘入案幾,木屑飛濺,"難道要孤開倉赈災?"
"正是要開倉!再征下去,連春耕的種子都要被搜刮幹淨!"
燈花突然炸響,将兩人劍拔弩張的身影投在牆上。帝辛暴怒地摔碎酒壇,瓷片如雪紛飛;宮亭抓起案上竹簡擲去,簡牍嘩啦散落一地。角落裡的歆辰閉目養神,對這般場景早已見怪不怪。
銅燈漸暗,最後一點火光掙紮着熄滅,整個大殿陷入濃墨般的黑暗。
寂靜中,隻餘下帝辛粗重的喘息,如同被激怒的困獸。
"咳!"歆辰扶着腰緩緩起身,"我這把老骨頭可經不起折騰,你們年輕人繼續。"她向帝辛欠身,"大王,老身先行告退。"轉身時,她狀似無意地踩住宮亭的衣角,朝愛徒投去促狹的一瞥,"昨日還聽侍女們議論,說星官大人夜夜在鹿台......"
宮亭牙關緊咬。老師分明清楚他近日為政務操勞,卻偏要說得如此暧昧。
正欲跟随離去,腰間驟然一緊——帝辛攥住了他的腰帶。此刻的君王已恢複從容,唇邊噙着若有似無的笑意。
"先生且慢,孤有件好東西要給你看。"
二人穿過蜿蜒的回廊。青銅燈盞的光暈在石壁上投下搖曳的影。
掀開三重紗幔,凜冽寒意瞬間化作灼人熱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