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洹水河畔的火把次第亮起,跳動的火光将圍觀者的面容映照得陰晴不定。這場河祭是新渠落成的重典,也是商王此行的要務——按祖制,重大工程竣工必須以活人祭祀河神。
祭壇前,宮亭與帝辛端坐主位,其餘衆人按爵位高低依次列席。
白發青年看似專注地望着祭壇,手指卻無意識地摩挲着腕間玉珏。
"小D?"他在心底輕喚,回應他的隻有河水的嗚咽。
自歸朝歌,那個總在耳畔絮叨的機械聲便再未響起。初來此界時,正是小D助他度過最艱難的歲月。如今他在殷都站穩腳跟,這個陪伴卻日漸沉默。從三五日的短暫休眠,到如今四月有餘的漫長沉寂。宮亭不禁懷疑:自己在這個世界紮根越深,與小D的聯系就越發微弱?
刺鼻的艾草煙打斷思緒。
祭壇前,彩羽巫祝正在做最後準備。渠邊跪着三排被縛的祭品,哭嚎驚起飲水的鴉群。宮亭默數:十二青壯,三孩童。最小的那個正吮着手指,天真地望着跳動的火把,全然不知腰間石墜即将帶他永沉河底。
青煙熏得人眼眶發熱。以他星官之尊,救下這些人不過舉手之勞。但今日救下這批,明日又會有新的祭品補上。這個王朝就像一具行将就木的軀體,而人祭恰是維系它苟延殘喘的毒藥。貿然施救,隻會讓垂死的野獸更加瘋狂。
腕間的玉珏突然微微一顫,宮亭的心跳頓時漏了一拍。他急切地撫摸着玉紋,指尖都在發顫:"小D?"可那點微弱的震動轉瞬即逝,玉珏又變回冰冷的死物。白發青年突然覺得胸口發悶,就像被人從背後推了一把,墜入深不見底的寒潭。
回程的馬車上,血腥氣似乎仍萦繞在鼻尖。宮亭閉目靠在廂壁上,指節無意識地敲擊着青玉珏。
帝辛忽然扳過他的肩頭:"先生今日心緒不甯。"
"臣隻是......有些疲憊。"
"若是乏了,便靠着孤歇息。"帝王扯過虎皮墊塞在他腰後,一把将人攬入懷中。
車簾外,星河漸明。
宮亭凝視着腕間沉寂的玉珏,輕聲道:"受德,我們相識多久了?"
"十年又九月。"帝辛把玩着他的一縷白發,指尖纏繞發梢打了個轉,"那日在獸園,初見白發映着晨光,孤還以為是白鹿成了精。”手指一頓“怎的突然問起這個?"
宮亭垂眸,睫毛在臉上投下陰影:"人生無常,譬如朝露。若有一日我......"
"先生!"鐵鉗般的手驟然掐住他肩胛,帝辛的聲音陡然轉冷:"你想說什麼?是哪個不長眼的在背後嚼舌根?告訴孤,明日就讓他人頭落地。"
"不過是......有感而發。"
"有感而發?"帝辛危險地眯起眼睛,指腹已抵上他的喉結。"先生為何說這些喪氣話?"手指緩緩上移,捏住他的下巴,"是覺得孤的劍不夠鋒利,護不住身邊人?還是......"拇指重重碾過柔軟的唇瓣,"先生自己生了二心?"
宮亭被迫仰起頭,望進那雙暗沉的眼眸:"臣隻是......"
"噓。"帝辛忽然低頭,溫熱的呼吸帶着酒氣拂過耳畔,"先生今日格外多愁善感。莫不是......"尾音消失在突然貼近的距離裡,"在向孤讨要安慰?
馬車外,伯邑考握缰的手猛然一顫——自車簾縫隙間,黑色披風如夜幕般将那一襲白衣徹底籠罩,青銅與玉珏相擊的清脆聲響中,夾雜着衣料摩挲的窸窣聲,以及一聲壓抑的輕哼,很快又被什麼堵住了似的,化作幾聲模糊的鼻音,最終消散在辚辚車聲中。
月色如水,王宮的朱漆大門在月光下泛着暗紅。車輪碾過最後一塊青石,穩穩停在内殿前。帝辛躍下馬車時衣襟大敞,鎖骨下新鮮的牙印在月光下泛着血光。宮亭匆忙攏緊披風,對上伯邑考的目光時,隻得勉強扯出一個笑容。
"後日宴席,先生莫遲。"帝王舔着破皮的嘴角,眼中盡是未盡之意,"各國使節齊聚,記得穿孤賜你的那件孔雀羽衣。"
宮亭沖他離去的背影比了個中指,反正這手勢三千年前沒人懂。
馬車再次啟程,伯邑考忽然輕笑:"考命如朝露,若再撞見幾次這般情形,怕是等不到今冬落雪了。"語氣雖帶着調侃,眼底卻閃過一絲複雜。自秋獵後,兩人便成了能說些體己話的君子之交——雖不至推心置腹,卻也難得坦誠。
"讓你見笑了。"宮亭耳尖發燙,手指無意識地絞着衣角。被這般光風霁月的君子撞破私密,比被帝辛當衆輕薄更讓他難堪。"朝歌危機四伏,你身份特殊...不如尋個機會回西岐。若你需要,我可以向大王......"
"該回去的是阿旦。"伯邑考轉頭,目光如水般沉靜,"我留下為質,或許能換他平安歸鄉。"
宮亭喉頭一緊:"姬旦想回去?"想到八百裡關山迢遞,這一别怕是......
"總好過留在祭壇邊終日惶惶。"伯邑考聲音漸低,"西岐這些年納貢的粟米比其他諸侯多三成,卻仍被視作心腹之患。"他忽而輕笑,"就像大人當年以終身不娶為誓,才換得鄂侯平安歸國。"
宮亭面上一熱。沒想到帝辛連這等私密誓言都往外說,想必是酒酣耳熱時的炫耀......
"姬旦修渠有功......"
"功勞越大,枷鎖越重。"伯邑考突然揚鞭,驚得馬匹嘶鳴,"他能改水渠走向,卻填不平那些越挖越深的祭坑。"
車廂内陷入長久的沉默。宮亭指尖輕撫玉珏,心頭泛起苦澀——自己何嘗不是如此?這些年為帝王築起的祭壇越多,填進去的性命就越發數不清。就像那洹北渠,修得越是宏偉壯觀,沉入河底的祭品就越是堆積如山。
"到了。"伯邑考勒住缰繩。飛廉早已舉着火把候在府門前,火光在骨笛上投下躍動的光影。
"五年前送阿旦來殷都時,他還是個會拽着我衣袖哭濕衣裳的孩子。"伯邑考的聲音在夜色中輕柔似水,"如今他已比我高出半頭,是時候帶他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