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驕陽将洹水烤得滾燙,水面蒸騰着氤氲熱氣。
姬旦踩着滿靴泥漿爬上堤岸,麻布衣擺早已被汗水浸透。遠遠望去,玄鳥旗已出現在三裡外的官道上,旌旗獵獵作響。
"快!把測水尺擺正!"他踹開兩個偷懶的役夫,青銅矩尺敲得石料"铛铛"作響。前些日子塌方的東段剛用青膏泥補上,在烈日下泛着潮濕的土腥氣。
"王駕至——" 監工皮鞭"啪"地抽在青石上,激起一蓬塵土:"跪!"
黑壓壓的人群如麥浪般矮下去,奴隸的額頭深深磕進泥漿,民夫的膝蓋陷在碎石堆裡,發出細碎的摩擦聲。
八輛鎏金馬車碾過曬裂的土路,車轅銅鈴叮鈴亂晃。姬旦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汗堿,突然愣住了——為首王車的禦者竟是伯邑考。兄長一襲雪色葛袍纖塵不染,骨笛斜插腰間,缰繩松松挽在腕上,宛若畫中仙人。
帝辛踩着奴隸的脊背躍下馬車,卻在落地瞬間轉身朝車内伸手。鎏金護腕上搭着一截素白廣袖,白發青年彎腰鑽出車簾時,陽光為他鍍上一層朦胧的光暈。
"先生當心碎石。"帝王雙手虛扶,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溫和。
衆人陸續下車。箕子提着織錦衣擺小心跨過車轅,比幹的龜甲木杖在石闆上叩出沉悶的聲響,宗親們的緞靴接連踩進泥地,濺起渾濁的水花。
姬旦死死盯着老師和帝王交握的雙手。一滴汗珠滑進眼眶,刺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不知是烈日還是别的什麼,胸腔裡燒灼般的疼痛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伯邑考卸了馬具走來,骨笛輕點他肩頭:"阿丹臉色這般差,可是昨夜沒睡好?"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又壓低聲音道:"星官昨夜觀星着了涼。大王特許同乘,還親自喂了湯藥。"
熱浪在堤岸上扭曲着遠處的景象,姬旦卻感到刺骨的寒意。他看見帝辛的指尖摩挲着老師雪白的衣袖,看見老師低頭時,銀發如瀑般垂落,輕輕掃過帝王的手背。更讓他心頭一緊的是——當所有臣子都躬身行禮時,唯有他的老師,始終站在帝王身側。
姬旦喉頭微動,剛要開口,前方突然傳來帝辛低沉的詢問:"此渠可灌溉多少良田?"
他立即抄起矩尺快步上前,指向新砌的石岸:"回禀大王,待水渠貫通,南北兩岸七千畝旱地皆可化為沃土。南岸設有十二道閘口,汛期可分洪入舊河道。從此洄水灣一帶......"
聲音漸漸被灼熱的風聲吞沒。
帝辛踩着堅實的渠堤微微颔首。隊伍後方傳來比幹的一聲冷哼,玄色衣袖甩得啪啪作響;箕子則俯身湊近渠壁,手指輕刮石縫:"這糯米漿填得甚是密實。"随行官員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對着水渠指指點點,議論聲如蚊蠅般嗡嗡作響。
"全仗大王聖明。"宮亭突然出聲打斷,"若非大王力排衆議,又調來鬼方戰俘,這水渠三年也難完工。"他轉向姬旦笑道,"更難得大王慧眼,任用姬司工為監工。"
四周頓時響起一片"聖明"的附和聲。
姬旦怔怔望着老師手腕上未消的紅痕,直到工頭在後腰輕捅提醒:"該你回話了!"
"臣不敢居功!"姬旦慌忙抱拳行禮,汗水順着眉骨滑落,"全賴大王信任,星官舉薦......"
"咚!"比幹的龜甲杖重重砸在夯土上,激起一片塵土。"三千戰俘已折損過半!這渠底鋪的是青膏泥?"他枯瘦的手指顫抖着指向渾濁的渠水,"分明是浸透了人血的屍油!耗費國庫錢糧無數,動搖國本根基,此乃亡國之兆!"
“ 铛" !宮亭的玉衡尺"地敲在分水石上:"王叔此言差矣。先王修鹿台時,征調民夫五萬,耗時五載,那時您可是贊頌'壯我國威'。"尺尖輕轉,"這些鬼方俘虜本該血祭社稷,如今卻能以工代刑——"他忽然壓低聲音,"聽說您上月才用三十羌人祭了河伯……可惜族中祭田還是枯了?"
比幹踉跄後退:"黃口小兒!你......"
宮亭轉向帝辛,廣袖翻飛如鶴翼:"大王明鑒,此渠功在當下,利在千秋。所用錢糧皆出自大王私庫,未動國庫分毫。"
帝辛突然放聲大笑:"說得好!洹北渠監工姬旦聽令——賞金貝百朋,玉璧三對!擢升為司空,總領王畿水利!"
姬旦單膝跪地,額頭上的汗珠在夯土上洇出深色痕迹:"臣謝大王恩典!"
一位白發老者顫巍巍走出人群,指着宮亭怒斥:"欺人太甚!就算你師父歆辰在世,也不敢如此目無尊長!"
帝辛眼尾微挑,手指輕撫腰間玉钺:"仲公此言差矣。宮亭承襲的不僅是歆辰的衣缽——更是先王欽賜的祭司傳承。莫非在仲公眼中,先王的旨意還當不得您一句'尊長'?"
老者頓時語塞,臉色漲紅。身旁的年輕人連忙攙住他搖晃的身軀:"叔祖息怒,這暑氣傷人......"話音未落,一陣刺耳的銅鈴聲突然響起。
箕子撥開人群,鸠杖上的銅鈴嘩啦作響:"說起水利之事——"他故意拖長音調,渾濁的老眼斜睨比幹,"先王時洹水改道,有人主持的工程可是淹了三個村落,屍骨都沖進了東海。"轉向帝辛時立刻換上谄媚笑容,"老臣建議鑄九尺青銅鼎記此功業,就用...某些人當年收繳的農具重鑄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