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狗找死!"比幹額角青筋暴起,抓起夯土狠狠擲去。土塊在箕子紫袍上綻開泥花:"你管的糧倉才是吃人不吐骨!去年陳留十倉,九倉見底!"龜甲杖重重杵地,"那些糧食——莫非都喂了你府上那些'門客'?"
"啪!"鸠杖淩空擊碎飛濺的土塊。箕子雪白長眉倒豎:"至少老臣不曾強征民田!先王東征那年,是誰借着籌糧之名,把莘邑五百畝良田——"
"住口!!"比幹突然暴起,龜甲杖帶着風聲掄過半空。圍觀者慌忙後退,還有人踩到濕泥滑倒在地。
箕子不退反進,枯手"刺啦"撕裂右袖:"怎麼?敢做不敢認?老夫還沒提你當年在軍糧裡摻沙子的事......"
比幹的木杖挾風劈來,卻被七八雙手同時截住。勸架聲此起彼伏:"王叔息怒!""箕子大人少說兩句!"可那些看似勸架的手,暗地裡卻在使壞——有人踩住比幹衣擺,有人掐緊箕子肘彎。
"嘩啦!"推搡中有人落水,激起丈高水花。那倒黴蛋如濕透的錦雞般撲騰,大叫救命。想去救人的玄鳥衛手一松,銅戟"咣當"倒地,戟尖險險擦過跌坐的火正官。不知誰的香囊被踩爆,濃烈的蘼蕪香混着汗臭,在灼熱的空氣中驟然炸開。
混亂中,兩道身影悄然隐入運石車的陰影。身着雪白祭袍的青年如鶴影掠過青石闆,反手将滿頭大汗的姬旦拽到陰涼處。
"曬脫皮了?這天氣可得當心。"宮亭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瓷瓶,在掌心倒了些許。指尖沾藥塗在青年發紅的後頸,那裡的皮膚已經起了一層細小的皮屑,在陽光下泛着不健康的紅色。"明日開始戴鬥笠上工,聽見沒?"
姬旦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您何時受傷了?"扯開的袖口下,一道猙獰的傷口赫然在目,暗紅色的痂皮像蜈蚣般盤踞在小臂上。
宮亭不以為意,按了按傷處:"前幾日獵場追犀牛翻了車,看着吓人,實則就破了點皮。"
他眨了一下眼,銀白長睫在陽光下幾乎透明,"我駕車太急,前車軸斷了,我一頭撞上去也跟着翻了,連累大王也摔了個嘴啃泥......"話未說完自己先笑出聲來,卻在瞥見弟子依舊緊繃的面容時,笑意漸漸消散在唇角。
"來,張嘴。"一顆琥珀色的梅子糖突然塞進姬旦口中。宮亭像變戲法般掏出梧桐葉包裹的蜜餞,五顆晶瑩剔透的糖果在葉脈上滾動:"鄂國進貢的,最後一包了。"他故作大方地将整包塞給弟子,眼中卻閃過明顯的不舍:"都給你,别苦着臉啊。"
姬旦暗自好笑,明明最愛吃糖的是老師自己。正要将葉包收起,餘光卻瞥見帝辛投來意味深長的目光。宮亭見狀輕笑:"怕什麼?大王賞的糖,我轉贈功臣有何不可?"
夕陽将渠水染成血色,遠處比幹和箕子的怒罵聲漸漸淹沒在人們的哄笑中。王公貴族們揮舞銅劍挑開酒囊塞子,琥珀色的酒漿在衆人手中傳遞。更遠的岸堤邊,幾名玄甲侍衛悄悄将靴子浸入水中,白汽從水面袅袅升起。
"先生!過來!"帝辛的呼喚穿透嘈雜人聲。宮亭轉身,銀發飛揚間露出後頸一抹淡紅,像是被野獸利齒輕蹭過……。姬旦喉結滾動,昨夜夢中那片雪白的後頸又浮現在眼前。他狠狠咬碎口中的梅子糖,甜膩的汁水混着血腥味在口中蔓延——突然擡腳将一隻路過的甲蟲碾得粉碎。
"阿旦。"伯邑考如一片落葉無聲走近,骨笛輕輕拂去弟弟肩頭的草屑。他仰頭望向漸暗的天穹:"莫追天邊不落星。"修長的手指指向北方,"你看那搖光星,明光灼灼照夜路,卻總被天命拴在紫微垣旁。"
姬旦碾碎掌心糖塊,殷紅汁液染透指縫:"兄長究竟何意?"
骨笛挑起弟弟腰間的玉佩,溫潤的玉色映着夕陽。"美玉雖好,奈何已入王匣。"伯邑考的聲音輕得像風,"再好的玉,被雕琢成别人想要的模樣,就再也不是山中的璞石了。"
兩人并肩坐在渠碑旁,夕陽将姬旦的影子拉得很長。"大哥也信那些傳言?"
伯邑考沒有立即回答,隻是将骨笛橫在唇邊,吹出一段悠揚的調子。笛聲随着流水遠去,幾片落花在水面打着旋兒。
"傳言不足信。"他終于開口,目光落在水中的倒影上,"但昨夜宴席上,那位大人頸間纏着玄鳥銜日的錦帶。你可曾見過,誰敢與大王用同樣的紋飾?"複又湊近弟弟耳邊,"今早朝堂上,為你殺監工之事,大王當衆摔了三個言官的奏折。你說,他真正護着的......是誰?"
渠水突然翻湧,打濕了姬旦的麻鞋。他低聲呢喃:"老師說過,星官隻該侍奉星辰......"
"星辰高懸九天。"伯邑考往水裡擲了顆石子,驚散了一群覓食的遊魚,"而玄鳥,終究栖在離天最近的梧桐上。"他站起身,輕輕拍去衣擺上的塵土,"糧秣已送至你營帳。阿娘給你納的新鞋......我放在車輿的暗格裡。"
遠處傳來宮亭清朗的笑聲。他正俯身在帝辛耳邊講解水閘機關,帝王的手自然地搭在他背上。兩人親密的姿态讓姬旦不自覺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若我修成這洹北渠......"他突然抓住兄長的衣袖。
"阿旦,你着相了。"伯邑考輕輕抽回衣袖,骨笛指向新立的渠碑,"這是大商的渠,他守的是大商的星。"碑文上"永鎮洹水"四個大字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他拍了拍弟弟緊繃的背脊:"莫讓執念将你困作洄水灣的頑石。縱使印記再深,十載洪水亦可沖淡。"
暮色漸濃,第一批星星已經爬上天空。夜風送來伯邑考的一聲輕歎:"阿旦,你來朝歌五載有餘......該歸家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