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武眯眼打量着陰影中的伯邑考。見他正低頭系緊護腕,纖細的手腕在皮繩纏繞下更顯單薄,忍不住嗤笑道:"公子這身闆能駕戰車?怕是缰繩都能勒斷你的骨頭。"
"西岐戰車用雙軌絞盤,不必全靠蠻力。"伯邑考從容起身,骨笛輕點蘆葦叢方向,"随我來。"
衆人跟着他穿過蘆葦蕩。轉過兩道土坡,三輛蒙着葛布的戰車靜靜停泊在柏樹下。伯邑考猛地掀開油布,驚起一群鹌鹑撲棱棱飛散。
晨光下,暗紅色的車架泛着幽光。石武敲擊車軸,震落幾片幹泥。每根車輻都刻着深淺不一的防滑紋,車轅接榫處留着焦黑的加固痕迹。"就這?"他擡腳踹向車輪,卻聽"锵"的一聲——榆木輪毂内竟嵌着青銅襯條。
"看好了。"伯邑考突然扳動車轼處的機關,木紋中"咔"地彈出一截寒光凜凜的鐵鈎。石武瞳孔一縮,立刻蹲身細看。其餘壯漢也圍着戰車打起轉,啧啧稱奇。
伯邑考倚着車轅,骨笛吹出個輕快的音調。柏樹林中立刻響起馬蹄踏草聲,六名侍從各牽一匹青骢馬緩步而出。領頭的馬夫咧嘴一笑,露出缺了半顆的門牙,利落地用牙咬住皮繩開始套馬。
銅扣剛卡進馬嚼,蘆葦蕩深處突然驚起一片飛鳥。
"哈哈哈!"狂笑劃破晨霧,三輛戰車呈品字形疾馳而來。為首戰車馬鬃染得血紅,車輪每轉半圈,纏在輻條上的鐵鍊就擦出一串火星,在黃土上拖出三道刺目的軌迹。
柏樹影劇烈晃動。伯邑考側身擋在宮亭前方,右手已扣住車闆下的青銅弩機;石武深吸一口氣,彎腰抄起一塊燧石。其餘壯漢紛紛亮出兵器,沒武器的也抓起石塊嚴陣以待。
"躲在這兒當縮頭烏龜哪?石蠻子!"惡來的戰車故意碾過水坑,泥漿潑了石武滿身。另兩輛戰車怪叫着從兩側包抄而過,揚起漫天塵土。
石武怒目圓睜:"爺爺給你車轱辘開開光!"燧石呼嘯而出,擦着惡來耳畔,将青銅車鈴砸得粉碎。其餘壯漢見狀,紛紛擲出石塊,一時間石如雨下。
"找死!"惡來脖頸青筋暴起,戰車猛然加速沖來。千鈞一發之際,宮亭高喊:"左輪!"伯邑考如鹞子翻身躍上車闆,右腿橫掃車轼暗格。"咔"的一聲,彈出的鐵鈎死死咬住左車輪輻條,惡來的戰車頓時歪斜。
電光火石間,伯邑考一把拽住石武腰帶将他甩進車廂:"抓穩了!"
兩輛戰車轟然交錯,車轅木屑迸濺,驚馬人立而起。黃土被車輪刨出兩道深溝,煙塵沖天。交錯瞬間,伯邑考猛擊機關,車底暗格彈出一片寒光凜凜的鐵蒺藜,看得石武倒吸涼氣。
另兩輛敵車已調轉車頭,與惡來形成三角合圍之勢。伯邑考雙手青筋暴起,猛拉絞繩,車底竹排如巨蟒吐信,将右側敵車的鎖鍊絞進車軸。石武趁機甩出套索,精鋼鈎爪"铮"地扣住惡來車尾銅環。
"給老子下來!"石武雙臂肌肉虬結,生生将惡來戰車拽得傾斜欲翻。剩餘兩車見狀急忙勒馬,不敢再逼近。
"漂亮!"石武掌心滲血卻大笑喝彩。伯邑考單臂控缰,汗珠順着下巴滴落:"西岐老匠人的土法子罷了。"
惡來在颠簸的戰車上破口大罵,三輛敵車狼狽退去,隻留下漫天煙塵。壯漢們歡呼着爬上剩餘兩輛西岐戰車,車輪碾過鐵蒺藜,追着煙塵疾馳而去。
人聲馬嘶漸漸聽不見了。
宮亭靠着柏樹幹打了個哈欠,打算回帳篷補覺。今日是各邦國狩獵競賽,橫豎沒他這個星官什麼事。
"大人!原來您在這兒。"小蔔臣氣喘籲籲地跑來,衣襟都被汗水浸透了,"大王急召您去主帳!"
宮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頸間絲帶:"就說我頭疼......"
"求大人開恩!"小蔔臣撲通跪地,額頭重重磕在泥地上,"小人若這般回話,怕是要被剝皮抽筋......"
頸間突然泛起一陣刺痛,那夜被利齒叼住喉嚨的觸感又湧上來。宮亭磨着後槽牙改口:"那便說我要為明日占蔔焚香淨身。"
小蔔臣急得直搓手,話未出口,遠處黃塵中突然炸開悶雷般的馬蹄聲。玄鳥旗刺破塵霧,金漆王車碾着碎石疾馳而來,青銅鈴铛叮當作響。兩輛紅漆副車緊随其後,十二名青銅面具侍衛策馬護衛,玄鐵長戟寒光凜冽,馬蹄踏得碎石迸出火星。
年輕的君王利落躍下車轅。今日他顯然精心裝扮過——墨黑獵裝緊束勁瘦腰身,金線雲雷紋在陽光下流轉生輝。皮甲綴滿鴿蛋大小的綠松石,紅瑪瑙流蘇垂落肩頭,猩紅披風在風中翻卷如血浪。
"新制的獵裝可襯孤?"帝辛原地旋身,腰間三柄鑲金短刀晃得人眼花,"先前那套太素淨,孤命他們重做了。"
宮亭眯起眼,掃過那身閃亮的裝束,違心道:"甚是......醒目。"……真是騷包——後半句硬生生咽了回去。
"不及你祭神穿的百羽衣驚豔。"帝辛攥住他手腕,"走,陪孤獵犀去。"
侍衛們齊刷刷垂首。遠處觀望的人群傳來窸窣低語——新制的王車上竟并排插着兩面旌旗,玄鳥旗旁赫然飄着星紋幡。
宮亭踉跄着後退半步,仍不死心:"臣今日需留守占蔔......"
"孤已蔔過了!卦顯大吉。"帝辛不由分說将他拽上車轅,"今日日頭毒,你且躲在車蓋下,專心為孤執辔便是。"
青年隻得認命登車,轉頭時正瞥見君王後頸——一縷雉翎糾纏在烏發間搖曳生姿,金絲發帶末端的豹尾啪啪作響,活像隻開屏的孔雀在炫耀尾羽。
腕間力道如鐵鉗,宮亭暗自咬牙。新君繼位甫一年,威勢卻與日俱增。東夷血未幹,鬼方骨猶寒,各方哀嚎猶在耳畔。幾番征戰下來,眉宇間凝着化不開的血氣,早非當年可随意逗弄的小老虎了。
想起上月處置祖伊巫祝時,朱筆一揮便是全族二百餘口填了祭坑。宮亭後頸發涼。這帝王心術當真青出于藍——殺人必誅心,除惡務盡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