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亭走近細看,這才發覺認錯了人。眼前男子約莫二十七八歲年紀,眉目溫潤如玉,比姬旦多了幾分沉穩内斂的氣度。他身量修長挺拔,一襲素色深衣襯得氣質愈發清雅,唯有眼角幾道細紋透露出歲月沉澱的痕迹。
"西岐伯邑考,久聞星官大人精通星象占蔔。"青年恭敬地行了一禮,雙手捧上一片打磨得光可鑒人的龜甲,"懇請大人為此次狩獵之行占蔔吉兇。"
宮亭略一打量,微微颔首:"随我來。"
潮濕的泥坯草棚裡彌漫着新鮮泥土的氣息。兩人相對跪坐在葦席上,宮亭随手将龜甲擲入火盆,火星迸濺的瞬間,他細細端詳着這位西岐來客——眉眼确實與姬旦相似,但氣質卻截然不同。若說姬旦是暗藏劇毒、鋒芒内斂的曼陀羅,眼前這位世子倒像是根葉可入藥、溫潤平和的甘草。
他衣着規整得近乎苛刻:衣襟嚴絲合縫,玉佩間距精準,連衣褶垂落的角度都似精心計算過。這般嚴謹的老學究作風,讓宮亭不禁以指抵唇,掩住笑意——倒略顯幾分......可愛。
銀發星官并未察覺,對面的世子正以同樣審慎的目光打量着他。伯邑考暗自思忖:果然如阿旦所言,銀發如雪,妖眸攝人。隻是不知這般絕色之下,藏着怎樣的城府......
"久聞大人通曉星象,深得王心。"青年目光澄澈,言辭懇切,"上月燎祭,烈焰焚天,祖伊伏誅,諸侯震服。大人行事之果決,令人歎服。"
這話卻似觸了逆鱗。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而已。"銀發青年手中銅鉗蓦地一頓,火星四濺。再擡眼時,眸中溫潤已化作凜冽寒冰。
草棚内一時靜默,連火星爆裂的聲響都格外清晰。
伯邑考敏銳地覺察到氣氛凝滞,從容轉開話題:"此番入朝我特地帶了五百車耐旱黍種。今春大旱,唯有此黍能保五成收成。多虧大人去年觀星預判旱情,令各邦早做準備。"他頓了頓,眼中流露出真誠的欽佩,"還有大人改良的曬鹽法,讓西岐三百裡鹽澤産量翻了三倍。父親常說,這般利國利民的良策,非星官大人不能推行。"
"旱情不過是觀雲氣所得,鹽法也是借鑒鄂國古法。"宮亭語氣平淡,眉間的寒意卻悄然化開幾分。
伯邑考忽然壓低聲音:"不過大人受大王器重倒是實情。前些日微子啟攔阻大人車駕,大王當衆擲杯怒斥,如今朝野上下都明白大人地位非凡。"見宮亭挑眉,又輕歎道:"本想早日拜會,奈何大人出入皆有虎贲護衛,我們這些邊陲臣子,連朝會上都難見大人一面......"
宮亭垂眸不語,銅鉗随意撥弄着龜甲。這般奉承話他聽得太多,早已懶得應付。
火光躍動間,伯邑考話鋒一轉:"其實此次前來,除例行觐見外,更是替父母探望阿旦。五年未見,父親巡田時常望着北方出神,母親給他納的新鞋都堆滿竹筐了。"世子自嘲地笑了笑,"說來慚愧,我這個兄長,連弟弟現在穿多大鞋碼都不知曉。"
銅鉗在炭火中輕輕一頓。
宮亭擡眸,恰好撞進那雙溫潤如玉的眼睛裡。"姬司工上月剛完成洹北渠改道測算,此刻想必正在......"
"定是趴在地上研究螞蟻洞呢。"伯邑考忽然接話,執起骨笛輕點鼻尖,活靈活現地模仿起弟弟專注時的模樣,"前日路過洹北渠,見他整個人貼在滾燙的渠堤上——左眼貼地,右眼對尺。"
他唇角微揚:"發現裂縫後舉着銅鏡琢磨半天,最後硬是掘開一丈夯土,用青膏泥填平了整窩蟻穴。"
宮亭眼中閃過一絲笑意,雖有些誇張,倒真像是姬旦會幹的事。他撥了撥炭火,"前年監造朝歌祭壇時,他因青磚色差,硬是換了二十八塊....
伯邑考指尖輕撫過骨笛的紋路,聲音裡帶着幾分懷念:"這孩子從小就是個倔性子。八歲那年,他偷偷做了這支笛子送我。巫祝随口說了句音孔不準,他就連夜用石錐重新打孔......"
"第二日手指腫得像蘿蔔,還笑着追着我說'阿兄你吹吹看'。"
宮亭莞爾。他原以為這位西岐世子隻會闆着臉說教,沒想到還會開弟弟的玩笑。目光落在那支骨笛上——形制雖簡,七個音孔卻排得分毫不差,想必确有其事
兩人交談間,不遠處幾個衣着華貴的貴族子弟來回踱步,看似在整理弓弦,眼神卻不住地往這邊偷瞄。伯邑考唇角微挑:"自從四弟得您舉薦主持洹北渠工程,又經曆了那場以大巫一族祭天的大典後......"他指尖輕轉骨笛,"如今他在朝歌的聲望,已蓋過司工屬正官了。現在人人都想效仿姬旦,做您的門生。"
宮亭指尖輕敲炭盆邊緣,發出一聲冷哼:"你以為我會随便舉薦人?若換了那些草包,早被大王扔進渠底當鎮水祭品了。"
"可惜,總有人不自量力。"伯邑考目光掃過林間晃動的錦衣華服,"聽聞您要随王狩獵,各路諸侯連夜派子弟入朝。"骨笛忽地指向右後方蘆葦叢,"您看——
宮亭循聲望去,眉頭驟然收緊。
"不止。"笛尖在空中劃出弧線,"這邊……樹杈間藏着的玉冠,還有那裡……土丘後反光的金扣..."
話音未落,林外突然傳來一陣騷動,驚起一群白鹭撲棱棱掠過水面。
"公子!"
石武猛地掀開草簾闖了進來,身後跟着九個壯漢,瞬間把小小的草棚擠得水洩不通。他額頭上青筋暴起:"惡來那厮搶走了幾個好手,還用斧子抵着記錄官的脖子!"說着重重一拳砸在木柱上,震落幾片枯葉,"就剩這幾個兄弟還敢跟着我。"
後面一個獨眼漢子狠狠啐了一口:"那畜生放話說,誰敢上我們的車,就把人剁碎了喂狗。"
草棚裡飄起龜甲燒焦的氣味。
宮亭慢條斯理地夾出燒紅的龜甲,在伯邑考眼前一晃:"裂紋顯示西坡今日大吉。"他意味深長地問:"聽說西岐戰車套馬的繩結,連犀牛都能捆住?"
伯邑考将骨笛别回腰間,微微一笑:"我小時候跟着父親駕過兩年戰車......犀牛或許勉強,捆虎豹倒是沒問題。"他頓了頓,"星官大人若不嫌棄......"
"那就勞駕世子了。"宮亭把銅鉗插進炭堆,火星四濺,"加入石武的獵隊,教教這群莽漢......怎麼捆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