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亭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酒樽，唇角微揚。他并未直接接過，而是就着對方的手淺啜一口，"大王過獎，您才是計劃的執棋者...臣，靜候佳音。"

王帳内的燈火突然熄滅，焦糊的燈油味在空氣中彌漫。

侍從阿木原本守在十步開外的帳門處，汗水已經浸透了後背的衣衫。見狀心頭一緊——按規定，王帳燈火徹夜不熄。他硬着頭皮往前蹭了幾步，在距離内帳三丈遠的地方就停下，聲音發顫："大、大王...要添燈油嗎？"

死一般的寂靜在帳内蔓延。許久，才傳來一聲慵懶的"進來"。

阿木捧着油壺跪爬進帳，額頭死死抵着織金地毯。随着淅淅瀝瀝的倒油聲，他聽見王上帶着幾分撒嬌意味的嗓音："先生...這夏夜悶熱難耐...今晚留下，再陪孤飲些冰鎮梅漿可好？"

"當啷"一聲，青銅酒器被輕輕推開。玉珏相擊的清脆聲中，傳來衣料摩挲的窸窣聲，還有一聲幾不可聞的輕歎。

"臣還有蔔辭要整理..."

"再留一會兒~"王上的聲音黏膩得像是融化的蜜糖，"告訴孤，比幹家那批銅戈藏哪兒了？"

龜甲匣"咔嗒"合上："大王一杯就醉了？您不是早讓玄鳥衛查過了？"

阿木手一抖，油濺在案幾上。借着油光，他看見大王正拽着那位大人的袖角輕輕搖晃，活像個讨糖吃的孩童。悶熱的空氣中，他突然聞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冷香，像是雪松和着墨香，與帳内的龍涎香氣混在一處，不分彼此。

"臣告退。"香氣濃重起來，阿木餘光瞥見白衣翩然。他慌忙後退，腰撞上帳簾時，燈焰"轟"地竄高。驚鴻一瞥間，王上指間纏繞着一縷素白衣帶，那位大人的衣襟散亂，鎖骨上似乎還沾着一點晶瑩的酒液，在跳動的火光中閃閃發亮...

"咣當！"油壺砸在地上。阿木連滾帶爬逃出帳外，帳内傳來酒器翻倒的聲響，隐約聽見王上帶着笑意的抱怨："先生好狠的心..."。

月光如水，王帳的燈火忽明忽暗，不知過了多久，帳簾被夜風輕輕掀起，一道白影如驚鴻掠過。阿木慌忙低頭，隻看見半片殘破的素白衣角消失在夜色中。夏夜的熱浪很快吞沒了空氣中殘留的香氣。

月色漸沉，營帳外隻餘蟲鳴窸窣。

石武倚着帳門昏昏欲睡，忽然被熟悉的腳步聲驚醒。帳簾掀起，公子踉跄着踏入，月光描摹着他淩亂的輪廓——半邊衣襟松散垂落，鎖骨下那道月牙疤泛着新愈的粉色，腰間犀帶歪斜，斷了一截的玉組佩絲縧在夜風中輕晃。

"當真...難纏。"公子扶着案幾低語，嗓音裡浸着倦意。他抓起涼透的黍酒仰頭飲下，酒液順着下颌滑落，在脖頸新鮮的咬痕上折射着微光。石武目光一觸即離，垂首盯着自己的靴尖。

"備些熱水來。"公子随手褪下外袍，絲綢如水般滑落地面。

石武躬身退出，再回來時提着熱氣騰騰的水桶。掀簾的瞬間，銅鏡映出公子出神的側臉，燭火在他後頸跳動，将幾道紅痕映得如同雪地落梅。

石武低下頭，放下水桶匆匆退出。夜風卷着涼意撲面而來，他盯着緊閉的帳簾深深吸氣，将滿腹疑問壓回心底。

帳内燭光漸暗，最終融進濃稠的夜色裡。

次日清晨，王帳前的青銅鼎騰起袅袅青煙。臨時搭建的柏木祭台散發着淡淡的松香，與晨霧潮氣交融在一起。

白衣星官指尖輕點酒瓢，清冽的酒液劃出一道銀弧落入鼎中，與火焰相觸時發出"嗤"的輕響。他頸間那條灰白桑帛随風輕舞，時而拂過如玉的頸線，時而翩然揚起，宛若流雲戲雪。

"東方巽位，三刻後。"清冷的聲音響起。台上巫祝立即高呼："星官示下，巽位有獸群！"此時帝辛身着玄色禮服緩步而來。年輕商王伸手拂過宮亭肩頭，指尖在素帛邊緣微妙地停頓："先生昨夜休息得可好？"

“很好……”白發青年眼睫微顫，不着痕迹地側身避開半分："承蒙大王挂念。

祭壇下衆人紛紛低頭，卻掩不住偷瞥的目光。火焰明滅不定，将星官衣擺上的雲紋映得忽隐忽現。昨夜随王獵得雙虎的使臣們不約而同地注視着他頸間那抹飄動的素白，眼中閃爍着異樣的光彩。

未至午時，巽位山林傳來捷報——三頭野牛，五隻獐子，俱是難得的上品。

待獵隊滿載而歸，效仿者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十餘條各色絲縧歪歪斜斜地纏在脖頸上，有的打着死結，有的沾着獸血，活像野獸強戴項圈。他們卻渾然不覺，反而互相打量着彼此的裝扮，眼中暗藏較量之意——仿佛誰系得更像星官，誰就能分得幾分天機。

到了第三日。

本日是各邦勇士較技之時。宮亭不用随王駕記錄獵物數量，起得稍晚些。剛掀開麻布帳簾，就見外頭堆滿了禮物：西岐獻的鹿脯，九方貢的狼牙，還有盛在漆盒裡的各色美玉。

兩個戴皮帽的使者正互相推搡，見他露面，都急急捧起纏了紅線的龜甲："星官可願為我家世子占一卦？"後頭立着的各部青俊們更是把腰彎得極低，衣領裡隐約露出新系上的各色帛帶。

宮亭的目光掠過這群粗脖系帛的人，忽地停在西南角——着貘皮弁服的青年正低頭整理衣物，雪色絲縧在他頸間系成規整的方勝結。晨光漫過青年微擡的下颌，宮亭瞳孔驟縮：姬旦？！

本該在洹北渠灰頭土臉數石料的姬旦，此刻怎會出現在王獵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