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蟬鳴吵得人腦仁疼。
石武蹲在祭坑邊上,豆大的汗珠順着他曬得黝黑的脖子往下滾,在後背犁出一道道泥溝子。他随手抹了把臉,手掌立刻沾滿了汗水和黑灰。
木棍撥開還冒着熱氣的灰堆,一股焦臭味混着熱浪直沖腦門,幾隻綠頭蒼蠅"嗡嗡嗡"地在四周打轉,怎麼趕都趕不走。
突然,灰堆裡有什麼東西閃了一下。石武眼睛一亮,趕緊扒開灰燼——是塊龜甲片!上面彎彎曲曲的紋路,像公子常寫的"酉"字,邊角還殘留着朱砂的紅色。
"嘿!發财了!"石武咧嘴笑了。他用汗濕的衣角随便擦了擦,美滋滋地塞進懷裡。這玩意兒在東市能換兩頭大肥羊呢!那些有錢人都搶着買大人用過的東西辟邪。想到這兒,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好像已經聞到了烤羊肉的香味,肚子也跟着"咕噜"叫起來。
要是能再找到點别的就更好了。石武想起前幾天在祭壇上見過的紅珊瑚珠串,那顔色紅得跟血似的。可惜啊,八成是和祭品一起燒沒了......
熱風卷着灰燼打着旋兒,他的思緒一下子被拉回一個月前那個悶熱的傍晚。
那天比現在還熱得邪乎。夕陽把青石闆路烤得能煎雞蛋,他扛着柴火往回走,粗布衣裳早就被汗水浸得透濕。
突然,"嘚嘚"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一輛刻着雙魚紋的馬車跟被鬼攆似的沖過來,車輪碾過石闆發出刺耳的聲響。車簾子被熱風掀起一角,露出張慘白的老臉,脖子上一串紅珠子一閃而過。
街旁賣陶罐的老漢躲閃不及,"嘩啦"一聲,整筐陶器在滾燙的地上摔得粉碎,碎片濺得到處都是。
"老不死的!趕着投胎啊!"石武沖着揚起的塵土狠狠啐了一口。
回到蔔殿時,天已經擦黑。宮亭大人正在擺弄測雨的銅壺,燭火把他的影子投在牆上,拉得老長。突然一個小蔔臣慌慌張張跑進來,結結巴巴地喊:"大、大人,祖伊逃了!"
公子眼皮都沒擡一下,修長的手指從案上拈起記雨時的木片,随手往火盆裡一扔。"轟"的一聲,火苗蹿得比人還高,熱浪逼得石武連退兩步。殿裡頓時更熱了,連空氣都扭曲起來。
"哼,跑了?倒省事了。"
火光映照下,大人那雙灰藍色的眼睛眯成兩道細縫,活像條昂着腦袋的毒蛇,連嘴角那抹笑都滲着毒。石武後脖頸的汗毛"唰"地全豎了起來,後背一陣陣發涼。
半個月後。
三更時分。幾個侍衛哼哧哼哧擡來個滲血的大木箱。箱蓋上那個紅彤彤的王印格外紮眼,石武眼尖,發現箱角黏着幾撮灰白頭發。他又抽了抽鼻子——這味兒太熟悉了,跟戰場上死人堆裡泡爛的屍體一個樣。
傳令官彎着腰說:"大王說了,這老東西欺君罔上,秋祭時給雨神當祭品。其他祭品......正往都城押送呢。"公子捂着鼻子直擺手:"知道了!快擡冰窖去,别弄髒我的院子。"
接下來七天,石武跟着小蔔臣們忙得腳打後腦勺。前兩天擦洗祭器,後幾天收拾祭坑,還得搬松木。
最後那天大清早,他戴着鹿皮手套給銅釘剝油布,又用象牙勺舀朱砂往祭坑裡撒。
十車松脂木在一旁堆得比城牆還高,熏得他眼淚鼻涕糊了一臉。象牙勺又輕得跟羽毛似的,他粗手大腳拿不穩,朱砂撒了一地。
"蠢貨!滾去搬柴火!"管事的擡腳就要踹,"要不是大人發話,你連祭壇邊都摸不着!"石武梗着脖子瞪眼:老子跟公子光屁股玩大的!老子還給他擋過狼牙呢......話到嘴邊變成一口唾沫,"呸"地吐在青磚上。
晨霧中突然閃過一道金光。石武手裡的鹿皮手套"啪嗒"掉在地上——大人踏着薄霧緩步而來,白色祭袍随晨風輕輕拂動,金線繡的雲紋在朝陽下流光溢彩,晃得人睜不開眼。
今日大人束着高冠,幾縷銀發從冠下散落,襯得脖頸如新雪般瑩白修長。那張常年蒼白的臉龐被晨光鍍上一層暖色,連總是緊抿的薄唇都顯得柔和了幾分。平日裡冷若冰霜的灰藍色眸子,此刻映着朝霞,竟流轉着蜜糖般的琥珀色光澤,恍若深秋的湖水倒映着楓紅。
"天爺......"石武喉頭滾動,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沫。他早知道大人生得俊美,卻不想穿上這身祭袍,竟比畫中走出的谪仙還要攝人心魄。
大人轉了一圈,踮着腳尖往柴堆頂上挂珊瑚珠串。石武眼都看直了——那串紅珠子顆顆都有拇指大,把松脂木都映紅了。這種寶貝他隻在鄂侯府上見過一回,聽說能換三頃好地,就這麼燒了?
午時三刻,日頭正毒。
石武蹲在宮牆根下,青磚燙得他屁股生疼。他這身份進不去祭場,可心裡又癢癢的,隻好把耳朵使勁貼在磚縫上偷聽。旁邊站崗的衛兵站在陰影裡,拄着長戈直打哈欠,眼皮子都快黏一塊兒了。
"咚!咚!咚!"三聲鼓突然炸響,震得牆縫裡的灰撲簌簌往下掉。接着是骨笛的尖叫聲,混着銅鐘響,那聲音難聽得像用指甲刮陶罐,還夾着女人斷斷續續的哭嚎——一聲比一聲弱,跟被掐住脖子的母雞似的。
一陣模模糊糊的念咒聲過後。"轟"的一聲,火把點着了松脂木。這聲音石武熟,跟燒柴火一個樣。可緊接着的噼啪聲裡,突然爆出殺豬般的慘叫。那聲音猛地拔高,就像挨了一刀的豬又被捅了第二刀,最後變成破風箱似的"嗬——嗬——"。
牆根底下突然傳來"嘔——"的一聲,接着是"噗通"悶響,活像有人把腸子都吐出來了。靴子踩在嘔吐物上的"吧唧"聲裡,有人罵罵咧咧:"拖出去!換下一個!"
石武撓撓頭——他在老家殺豬時,一刀下去就完事了。可這祭場裡的動靜,倒像是把活物慢慢撕碎了扔火裡烤。
"滋啦——"油脂燃燒的聲音混着焦臭味,從磚縫裡鑽出來。那味兒像是燒糊的豬油混着血腥氣,直往他鼻子裡鑽。石武一把捂住嘴,幹嘔了一聲,酸水嗆得他眼淚都出來了。
遠處"嘩啦啦"的鎖鍊聲響起,接着是重物拖過石闆的摩擦聲。又一聲哭嚎響起,這回是個細弱的小孩聲音:"娘——"
約莫一盞茶功夫後,三個穿綢緞的大人被擡了出來。鑲金線的靴子一抽一抽的,白沫子糊了滿胸口。石武看得直咂嘴,用手肘捅了捅旁邊的衛兵:"乖乖,裡頭到底啥場面,能把人吓成這樣?"
"沒見過烤人油吧?"衛兵斜眼瞅着他,咧嘴露出一口黃牙,"火從腳底闆慢慢往上燒......松脂混着人油,那味兒比糞坑炸了還沖!"
"還真沒見過。"石武嘿嘿一笑,從懷裡摸出偷來的祭酒,晃了晃皮袋,"上等貨,整兩口?"那衛兵咽着口水左右張望,見沒人注意,一屁股坐在牆根:"就......就兩口啊!"皮袋在兩個糙漢手裡轉了三圈,酒就少了一半。
再幾口下肚,兩人舌頭都大了。衛兵拍着大腿啪啪響,唾沫星子亂飛:"五......五年前那場才叫絕!星官大人光腳走過三丈高的火炭堆——連個水泡都沒起!那炭火噼裡啪啦炸火星子,老子站崗離着三十步遠,熱浪撲得臉皮發燙!"
"當時祭台燙得冒煙,大人拿着玉尺說卯時三刻下雨——"他突然揪住石武領子,酒氣熏人,"你猜怎麼着?咔啦!時辰一到,天上真就破了個口子!雨點砸得盔甲叮當響,跟下雹子似的!廣場上黑壓壓的人全跪倒了!"
"老子當時也腿一軟,咣當就跪這青磚上——膝蓋差點磕碎喽!"他唰地卷起褲管,露出蜈蚣似的疤:"不過這疤跪得值!跪的是真神仙!白鸾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