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亭帶着姬旦快步走出鹿台宮門，夜風裹挾着血腥味撲面而來。他這才發現自己的後背早已被冷汗浸透，絲綢官服緊貼在脊背上，冰涼刺骨。"跪下！"他突然将少年按在廊柱後的陰影裡，聲音壓得極低，"你可知今日若行差踏錯半步——"

"老師教過的。"姬旦突然仰起臉，月光下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占蔔之道，貴在順勢而為。"他揉着手腕上的紅痕，語氣平靜得可怕："大王既問東征吉日，學生建議等凱旋後再遷都朝歌。"

"胡鬧！"宮亭脫口而出，"東夷盤踞東海，朝歌遠在洹水南岸。戰後遷都必定勞民傷财……"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住。他猛然意識到，眼前這個恭順少年，實則是西岐派來的質子。若商軍戰敗，這建議能削弱商朝國力；若商軍獲勝，借着勝利之勢遷都，朝中無人敢反對——一石二鳥之計。

"好個借刀殺人的計策。"宮亭眯起眼睛，"那你是怎麼讓大王相信你的？"

"少年狡黠地眨眨眼："用了您去年教我的那種龜甲，"他湊近耳邊，溫熱的氣息拂過宮亭的耳垂，"就是泡過甘棠汁會顯出特殊裂紋的那種。"

宮亭一時語塞。他确實教過用植物汁液僞造占蔔結果的方法，卻沒想到這小子敢在商王面前用這招。月光下，姬旦白皙的側臉顯得格外無辜，宮亭突然氣不打一處來。

"你分明有能力自救，卻還要派人來找我，究竟意欲何為？"宮亭憤然甩袖離去，心中暗自懊悔自己的沖動之舉。明明那夜燒掉所有竹簡時就發過誓，再不為這個狡猾的學生牽動情緒。可一聽到"鹿台"二字，還是想都沒想就沖了過來——這哪像個掌管天機的星官，簡直像個莽撞的少年。

身後傳來衣料窸窣聲。衣袖突然被拽住。姬旦的手指緊緊攥着他的官袍袖口，聲音壓得極低："學生算準了大王會派玄鳥衛來，算準了受德殿下在鹿台試新弩，連今夜子時的暴雨都算得分毫不差……"

少年冰涼的指尖劃過他的手腕，聲音突然發顫，"唯獨算不準……老師願不願為我冒這個險。"

宮亭借着月光看清了姬旦的模樣——雙頰泛起不自然的紅暈，眼尾猶如桃花綻放，帶着一抹異樣的妖豔，仿佛剛飲過醇烈的美酒，又似高燒中的迷離。他猛地扯開少年衣領，三道新鮮的鞭痕赫然入目，最新的一道還在滲血。指尖沾到溫熱的血珠，突然想起三日前帝乙賞給受德的那條嵌着倒刺的牛皮鞭。

"你！"宮亭猛地抽回手，心頭劇震。他恍然間洞悉了所有：帝乙這些年默許他教導諸侯質子，實則隻是君王權謀中的一枚棋子，用于制衡各方勢力。受德本想借占蔔發難，卻被姬旦以退為進化解。他匆匆趕來，反倒成了最危險的破綻。

眼前這個看似溫順的少年，早将他也算進了棋局。

"拿着！"顧不得多想，宮亭抽出貼身玉尺塞進姬旦懷裡，玉器相撞發出清脆聲響，"趁暴雨未至，跟着商隊混出城去。若遇盤查，便出示此物。"他聲音又急又快，"幸好姬發上月已借故回西岐，你們兄弟若都陷在這裡……"

雷聲在雲層深處滾動。少年身上甘棠的氣息混着血腥味撲面而來。

"老師還是這般天真。"姬旦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輕輕将玉尺推回宮亭手中，語氣冷靜而決絕，"西岐質子此刻逃離，才會坐實大人的通敵之罪。"

少年突然跪地叩首，額頭重重砸在青磚上。再擡頭時，嘴角已咬出血痕，卻仍挂着那抹令人心驚的笑意："學生……豈能讓老師擔這個污名？"

第一滴雨落在宮亭手背上，冰涼刺骨。緊接着，暴雨如天河傾瀉，瞬間模糊了兩人之間的視線。雨幕中，姬旦的身影漸漸模糊，唯有那染血的微笑，如烙印般刻在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