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
她低啞的嗓音被雨聲割碎,妖化的豎瞳裡晃動着未落的淚光——像是刀刃上懸而未滴的血,又像夜風中将熄未熄的燈。
這一聲道歉,不知是給過去的自己,還是給眼前這些将死的人。
刀柄在掌中震顫,不知是雨水的冰冷,還是她指尖壓抑不住的戰栗。
雨幕如織,少女于重重圍困中倏然折腰躍起。
皎月清輝下,她身影如鯉躍寒潭,倏地踏上了石牆。冷雨傾瀉,浸透衣衫,刺骨寒意讓天地都模糊了輪廓。
恍惚間,晚蘇木仿佛看見垂髫之年。
戚聽雨眉目溫軟,将她攬入懷中,指尖輕梳她散亂的鬓發。書頁翻過血色篇章時,那聲音總是帶着春風般的暖意:"木木,凡事當留三分慈悲。縱是血海深仇,也需留一線生機......如此,方能走得更遠。"
可如今寒雨徹骨,似要澆滅所有天真。
“以我精血,鑄汝魄!
唐刀驟顫,狼嘯乍起!刃上血紋遊走如活物,殺意與主人心跳同頻鼓動。
七載無名的薄刃在她掌中灼燒,刃口浸透的夜色正翻湧沸騰。那便,将這漫天暗色淬作鋒芒,去劈開濁世陰霾。
"此刃——當喚'凝夜'。"
雨幕如銀甲加身,晚蘇木振刀躍下,如玄蛟破浪。
刀鋒劃過喉管的瞬間,她好似瞧見朝月仰起的小臉——姐姐會永遠保護我們嗎?指節發力,頸骨應聲而斷。
匪首揮刀斬來時,她旋身如鶴唳風,刃光抹過咽喉的弧度,恰似新月映雪。
背後偷襲者尚未近身,反手刀已貫透心窩,那刀尖滴落的隻餘雨線,不見血珠。
寒光過處,赤練疊起。人群如見鬼魅,哭嚎着四散潰逃。廣袖再翻,秋風掃葉般掠過,十數匪徒喉間同時綻開線。
驚雷裂空刹那,滿地屍骸仍圓睜怒目,似要噬盡這晦暗蒼穹。而在他們凝固的瞳孔裡,最後映出的,是那條在風雨中尾尖垂落的狼尾。
像誰忍了太久的淚,終于在這無人看見處,悄悄落了下來。
二哥渾身發抖,眼睜睜看着身側兄弟被一刀穿心,再無生息。他肝膽俱裂,再也握不住刀,"哐當"一聲,厚背大刀砸在泥水裡。
快逃!
那柄飲血的妖刀,那個索命的少女,眨眼間就收割了數十條人命!
他們這些凡人,怎麼鬥得過這等怪物?!
悔恨還未來得及湧上心頭,
"噗嗤!"
心口突然一涼。
他喉間擠出半聲慘嚎,眼睜睜看着自己的鮮血被那暗紫刀刃瞬間吞噬。
水窪倒映着殘月,恰似那夜小荒村井口漂浮的碎糖紙。
晚蘇木眼底赤芒翻湧。她急促喘息着拔出唐橫刀,踏着滿地屍骸向樓閣走去。
她想停下,可如果,這次又漏掉一個,會不會再害死别人?
刀靈雖生,晚蘇木卻尚未通曉禦刀之法,唯有循着凝夜刀身傳來的細微震顫,不知疲倦地追逐殺戮。
她時而駐足凝神,時而暴起突進,整個人如同被刀意牽引的傀儡,在夜色中跌跌撞撞地前行。
當最後一刀刺穿那個企圖從小門逃竄的匪徒時,她的目光終于有了片刻清明。
而院中景象,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撞進眼底。
牆角蜷縮着幾個衣衫破碎的身影,像受驚的幼獸般緊緊相偎。他們慘白的臉上嵌着兩汪驚惶的眼,在觸及她視線的刹那,抖得愈發厲害,那模樣,讓晚蘇木心口猛地一絞。
小荒村的鄉親們臨死前,是不是也這般模樣?
她下意識地扯動嘴角,伸手去推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而面具下扭曲的笑容,比惡鬼的恸哭更令人膽寒。
那幾人猛地一顫,驚恐地往後縮去,仿佛她伸來的不是救贖的手,而是索命的鈎爪。
“吱呀——”
門軸轉動的聲響驚醒了草堆裡的幾人。他們突然活了過來,手腳并用地撲向那道縫隙,肮髒的衣角擦過她的衣襟,頭也不回地紮進雨幕深處。
仿佛她比身後屍山的匪寨更令人膽寒。
望着他們倉皇逃遠的背影,晚蘇木終于牽起一絲笑意。淚水混着冷雨滑落,在面具上沖出幾道淺痕。
樓内燈火依舊通明,可那些喧嚣的碰杯聲、下流的調笑,此刻已盡數化作死寂。空氣中彌漫着酒液的酸腐與鐵的腥鏽,熏得人喉頭發苦。
她踩着滿地狼藉——踢翻的酒壇、散落的骰子、撕碎的衣裙——一步步走向内室。
“别過來!"
角落裡突然響起一聲驚恐的尖叫。
晚蘇木頓住腳步,這才發現幾名女子被麻繩捆在柱上,衣衫淩亂,臉上淚痕未幹。她們瑟縮着往後躲,眼中映出她可怖的面具、妖異的豎瞳,以及那條垂在身後的、仍在滴水的狼尾。
她沉默片刻,緩緩摘下面具。
青銅獠牙墜地的脆響中,少女蒼白的臉暴露在燭光下。那雙本該屬于野獸的瞳孔裡,此刻盛着的卻是比人類更破碎的光。
"......沒事了。"
她啞着嗓子開口,刀刃輕挑,麻繩應聲而斷。
最先獲救的綠衣女子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那掌心燙得驚人,像是要把這寒夜裡的最後一點溫度都渡給她。可當晚蘇木下意識回握時,對方卻像被灼傷般猛地抽回手,踉跄着奔向門外。
其餘幾人相互攙扶着站起,有個梳雙髻的小姑娘臨走前突然回頭,将一塊繡着桃花的帕子塞進她的掌心。
“姐姐..."少女的嘴唇顫抖着,聲音輕得像一片雪,"...擦擦臉吧。"
帕子頃刻被水浸透。
晚蘇木怔怔站在原地,聽着那些零亂的腳步聲消失在雨裡。忽然,有什麼溫熱的東西劃過臉頰——
原來…妖化後的她也是會流淚的。
她步出樓外。
緊繃的心弦乍松,蟄伏已久的寒意與疲憊便如決堤般襲來。她膝頭一軟,凝夜刀發出清越的铮鳴,随着主人一同墜入泥濘之中。
冷雨敲擊青銅面,铮铮如戰曲,她卻隻覺恍惚。
她現在與妖化後失去理智的自己,有何分别?
"爹......娘......"
嘶啞的低語混着雨聲消散。這樣的她......還配當什麼大俠?
僞靈脈中蟄伏的妖力無聲流轉,脖頸上那道猙獰的傷口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新生的皮肉泛着不自然的淡青色。可就在傷口即将彌合的刹那——
"咳......!"
她猛地弓起身子,一口血沫嗆出唇齒。骨屑在蒼白的下唇濺開幾星寒芒,像冬夜裡猝然崩碎的冰晶。
還未及滴落,便被那柄凝夜刀悄然吸去。
恍惚間,小荒村的村名們與朝式一家自雨幕中浮現,朝她含笑颔首,身影漸融于蒼茫白光裡。
"等......"
晚蘇木陡然睜大雙眼,她拼命向前抓去,指尖卻隻穿過冰涼的雨絲,撈起一捧破碎的月華。
喉間擠出的氣音尚未成形,便被雨聲碾碎。那根本不是道歉,而是野獸垂死時,從撕破的肺腑裡漏出的風。
氣力盡失的刹那,手臂如折翼之鶴般墜落。意識渙散前,唯餘執念在黑暗中反複泣血:
“.....對不起...... ”
凝夜嗡鳴吞沒了嗚咽,像在替主人回答那些再也聽不到的寬恕。
殘雨忽逢雪松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