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蘇木的手指懸在面具邊緣。
她覺得眼前人并非惡人,應是要與對方坦誠相待的。
顔鹿竹的目光掃來時,她耳後忽然泛起一陣熟悉的溫熱——像幼時蜷在娘親膝頭,聽鲛绡帳外雨落梅花枝的夜。
"奇怪..."機關鎖扣在她指間發出輕響,"姐姐眼裡...怎會落着和娘親一樣的星子?"
青銅面具墜榻的響聲驚醒了月光。
晚蘇木這才想起娘親"不可示人"的告誡,可顔鹿竹的目光比刀鋒更燙,灼得她裸露的肌膚泛起绯色。棂間漏下的月華正巧掠過耳尖,将那層未褪的絨毛映得透亮,恍若初生幼狼沾着晨露的胎毛。
可既摘了這面具,就該把名姓也捧給對方才好。
"顔鹿竹。"
"晚、晚蘇木..."
檐外風鈴叮咚,恰似為這場初見譜曲。
晚蘇木耳尖發燙,拼命搜刮着戚聽雨教過的禮數規矩,連那些偷藏的話本橋段都翻了個遍,卻像爪子刨雪般越刨越亂。
該怎麼道謝呢?
待手指把衣角擰成了麻花,她忽然閉眼豁出去般喊出聲:"多謝鹿竹姐姐救命之恩!"尾音還打着顫,活像隻叼着獵物來獻寶的小狼崽。
顔鹿竹望着少女顫動的睫毛——那上面還沾着未幹的夜露。她眼尾微微彎起,卻在笑意漫過唇角前别過臉去,青絲垂落時掩住一聲幾不可聞的輕歎。
"說來慚愧。"她廣袖微垂,聲音如清泉漱玉,"當日承蒙小友舍命相救,鹿竹卻未能及時登門緻謝令尊令堂,實在失禮。"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腰間玉佩,她微微傾身:"若小友不嫌唐突,可否允我擇日登門,當面拜謝二位高堂?"
青銅面具靜靜躺在枕畔,露出少女不谙世事的容顔。那雙墨玉般的眸子澄澈見底,倒映着燭火,純粹得幾乎灼人。
"我與雙親......"晚蘇木的聲音突然哽住,指尖在檀木榻沿劃出幾道淺痕,又急急收手,像是怕被抓到搗亂的幼獸,"也不知何時能再見......"
恍惚間,晚蘇木好似聽見爹爹的聲音穿透歲月而來,帶着松煙墨與鐵鏽的氣息:
"木木可知道,為何話本裡的英雄總活不過三章?"
記憶裡八歲的自己正騎在槐樹枝頭,啃着半顆青梨,汁水順着下巴滴在衣襟上:"定是他們跟爹爹一般,都笨得很!"
晚聞城當時笑得連腰間酒葫蘆都在晃,卻突然按住她粘糊糊的手,将一枚帶着體溫的銅錢塞進她掌心:"錯了,是他們不懂——"銅錢上的"永通萬國"四字硌得她生疼,"隻有活着的傻子,才有資格救第一百個傻瓜。"
掌心靈藥的金痕突然刺痛起來。
原來最笨的那個...一直是她自己?
醫修微微颔首,擡眸時正對上少女微紅的眼眶。
"那日..."她聲音忽然放得很輕,"你我素昧平生,為何..."一縷藥香繞過銅爐,在兩人之間氤氲開來。
"為何要舍命相救?"
屋内茶香浮動,少女忽然擡頭,眼中水光未散卻已揚起下巴:"見死不救,才需要理由。"語氣斬釘截鐵,仿佛在陳述日升月落般的自然之理。
顔鹿竹正在斟茶的手蓦地懸停。青瓷壺嘴凝着一滴琥珀色的茶湯,将落未落。
檐外雪簌簌而落,蓋過了誰驟然紊亂的呼吸。
她忽然想起碧泉谷的蓮池——表面浮着錦繡文章,底下卻纏滿盤根錯節的利益糾葛。百年來看慣的,無不是為權柄折腰的同門,為丹藥谄媚的訪客。
就連顔念予她的照拂,都似在青銅鏡中摩挲自己舊年影子。
可這姑娘...
燭火忽地一晃,在她眼底投下一片搖曳的影。
顔鹿竹凝視着眼前少女,恍若望見昆侖巅上不化的雪。那雙眼眸澄澈得近乎鋒利,倒映着世間萬象,卻未染半分塵埃。
指尖無意識地撫上心口,那裡泛起一絲陌生的灼熱。
晚蘇木就像終年封凍的寒潭,冰層下仍湧動着未被世俗浸染的活泉。純粹得近乎莽撞,明亮得...讓人不敢逼視。
顔鹿竹眸色微沉。
醫修仿佛看見凜冽寒氣正侵蝕着潭水,那本該生生不息的流動,此刻竟有凝滞之象。
"......"
她忽然不願見這寒潭封凍,不願看那鮮活生機在嚴寒中漸漸凝固。
廣袖中的手手蓦地收緊。卻鬼使神差地向前邁了一步。
雲鞋踏過木闆的聲音輕若落雪,卻在寂靜的室内格外清晰。
“靈脈斷七,氣海淤塞。”她執起少女手腕,指尖靈力如春風化雨,卻襯得自己膚色蒼白得近乎透明,"這般傷勢,本該魂歸天地。"
醫修忽然擡眸,眼中月華流轉:"可你非但活着,還能在方珩拳下護住衆人。"袖口随動作滑落,露出一截霜雪般的腕骨,像深山雪地裡倏忽閃過的狐尾。
指尖掠過少女額前碎發,她低聲一笑,眯眼時眼尾弧度稍尖:"若你這算失敗..."尾音染上幾分自嘲,"那我這救不了人的醫修,豈不該折了銀針,回谷種藥?"
晚蘇木怔怔地望着掌心,靈藥殘留的金痕在燭光下泛着細碎微光。顔鹿竹的嗓音清潤,似三月溪水漫過凍土,竟将她心頭郁結的苦悶一寸寸化開了。
——真是古怪。
骨縫裡新生的倒刺明明還撕扯着血肉,灼痛未減分毫,此刻卻讓她莫名憶起幼時窩在娘親懷裡的光景。
娘親執梳的手總是很輕,順着她的毛發慢慢梳理,偶爾碰到打結處,便會聽見頭頂傳來一聲帶着笑的"小狼崽"。
她無意識地朝顔鹿竹的方向蹭了半步,靴底摩擦地闆的聲響卻猛然驚醒了自己。晚蘇木渾身一僵,耳尖騰地燒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