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公證人克羅旭和銀行家格拉桑的福，晚飯拿侬終于吃上了較為新鮮豐盛的一餐。

像這種中産階級的晚餐既不同于貴族的奢華宴會，也區别于農民或工人的簡單飲食，追求簡便但不簡單，在這一點上葛朗台大人也是有一點點覺悟的，否則他不會花四個法郎的‘巨款’購買用于撐臉面的假發。

所以拿侬在葛朗台太太的指導下，準備了三道主菜，分别是烤小牛肉、羊肉炖蔬菜，和盧瓦爾河流行到法國各地的馬特拉醬鳗魚。

湯是豬肉洋蔥濃湯，配菜是豌豆、蘆筍和土豆，甜點則是剛剛收貨的蜜餞南瓜和拿侬加急現烤的蘋果餡餅。

不管飯桌上葛朗台投來的快要殺人的目光，拿侬端起杏子醬就往廚房走去，她當然沒資格跟一桌上流人士同桌吃飯，所以跟葛朗台一樣擁有後廚鑰匙的拿侬當然要大大方方利用這個平日裡難得自主的空間，就見她一口氣烤了四五十個餡餅和奶油布丁，又做了一整盒鵝肝醬、酸豆角黃豆醬。

剩下的黃油、蛋黃、檸檬汁什麼的拿侬也沒有浪費，加入了她在廚房裡翻找出來的歐芹、肉桂，自制了一道用于搭配煮蔬菜、魚肉或作為焗菜（如焗土豆）的基底醬料。

忙完這一切的拿侬才大口吃起晚餐來，她給自己留了不少，終于不必像以前一樣晚上隻用黑麥面包充饑了。

不過等她吃到豬肉洋蔥湯的時候就不由自主皺起了眉頭，其他的肉類不說，這道豬肉湯味道實在說不上好，因為湯類拿侬用的簡單的洋蔥和蘑菇打底，那麼問題就出在豬肉上，拿侬細細品味過後，發現這種豬肉肉質比較柴，塞牙不說，而且豬騷味甚至無法用洋蔥和香料來掩蓋。

拿侬不信邪，又硬捏了鼻子吃了幾口才忽然想起來，此時的豬都是未閹割的，豬肉中殘留雄烯酮和糞臭素，會産生強烈的腥臊味。

而且因為葛朗台的豬養在葡萄莊園裡，食用的是橡果和葡萄的殘渣，更加劇了異味。

“好啊！好啊！拿侬，你這個貪婪的家夥，竟然背着我偷吃了這麼多東西，”廚房門猛地被推開——葛朗台像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貓，瞪圓了眼睛，胡子都翹了起來。

“你！你竟敢——”他尖聲叫道，聲音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手指顫抖地指着拿侬粘着油光的嘴，“你竟敢偷吃黃油和牛肉，誰準你吃的？！”

葛朗台一個箭步沖上來，枯瘦的手指像鐵鉗一樣當空抓來，仿佛女仆拿侬犯下的不是偷吃之罪，而是滔天的殺人重罪。

拿侬不慌不忙地咽下嘴裡的牛肉，在葛朗台的手沒有碰到她之前，就提前抓住了他的胳膊，輕輕一推，就見張牙舞爪的葛朗台就失去了重心，踉踉跄跄後退了幾步，差點栽倒在櫥櫃上。

跟從小幹體力活長大的拿侬相比，葛朗台那點力氣，就像鬧着玩似的。

“吐出來！”就見葛朗台臉漲得通紅，色厲内荏地命令道：“浪費！敗家！你知道今晚你花了多少錢嗎？！”

他咆哮着，唾沫星子飛濺，“至少七個法郎！你掏空了我的廚房！我必須要從你的工錢裡扣！不，扣雙倍！”

他一邊罵，一邊彎腰去撿地上掉落的香料，指甲刮擦着地闆，發出刺耳的聲響，仿佛這些香料是散落的金粉，一粒都不能丢。

“我的上帝！上帝！”

就見葛朗台幾乎快要癫狂：“你還把我的香料撒在了地上！這可是……我從走私商那裡搞到的，印度香料！”

被他含混不清地咆哮了一通，拿侬終于聽清楚了，原來她剛才調制的醬料裡使用的肉桂、胡椒甚至迷疊香之類的香料，都是葛朗台從走私商人那裡買來的東西，很值錢。

怎麼可能呢。

拿侬怎麼會不知道這些香料的價格，自從大航海時代打通印度航線之後，這些香料就源源不斷地供應在了歐洲的餐桌上，普通家庭的鹵制品、熏制品裡都會出現這些以前買不起的東西。

“你個腦子隻有鋼絲那麼細的蠢貨！”

就聽葛朗台咆哮道：“現在跟以前能一樣嗎？托皇帝陛下的福，法國大陸封鎖了四條東印度航線，但是沒用……那些手眼通天的商人依舊可以把一切都送到英國去，包括香料！但是法國就沒有辦法獲得香料，這一袋子胡椒，1806年的時候還是一個法郎呢，今年已經漲到了十二個法郎！”

拿侬瞪大眼睛，這是她不曾了解的信息。

據葛朗台說，1806年，拿破侖皇帝在奧斯特裡茨戰役大敗俄奧聯軍後，幾乎控制了整個歐洲大陸。然而，英國憑借強大的海軍和經濟實力，仍是法國最大的對手。為了打擊英國經濟，皇帝決定實施大陸封鎖政策，即禁止歐洲大陸各國與英國進行貿易，企圖通過這樣的方式，迫使英國屈服。

但具體執行下來事與願違，英國憑借強大的海軍和殖民地貿易網絡，通過走私和美洲市場彌補損失，這種封鎖反而刺激了英國工業發展，使其在全球貿易中占據更大優勢。

而法國恰恰相反，封鎖敵國沒有成功，反而造成本國工業品短缺，物價上漲，四年前一法郎一袋的胡椒甚至漲了整整十二倍，怪不得用掉一點香料能讓葛朗台這麼大反應。

“咦？”

拿侬的腦袋轉得很快：“老爺，如果東印度的航線被封鎖的話，那格拉桑家的那個小兒子送給歐也妮小姐的披肩，就是假的了？”

“不是假的也是二手的，”葛朗台怒道：“現在你知道是披肩了，剛才對着客人說茶杯墊的時候，我看你說得很無辜嘛！”

拿侬理直氣壯道：“老爺，格拉桑家的那個小兒子，根本就沒有把歐也妮小姐放在心上，拿了個假貨冒充舶來品也就罷了，東西竟然還是二手的，是被割了一半的披肩！是瞧不起我們葛朗台家族嗎？竟然這樣糊弄我們，老爺你如果不給他點臉色看看，他們就覺得我們好欺負。”

葛朗台：“我當然知道他們是什麼東西！索漠城的秃鹫罷了，哪裡有肉，他們就會飛向哪裡，連骨頭都想啃幹淨……”

葛朗台的神色變得幽深起來，在守财和防止别人觊觎這方面，他比誰人都更警惕，更看得清楚。

在旁邊觀察他神色并且成功把話題帶偏的拿侬忽然道：“這都怪你，老爺！你舍不得給歐也妮小姐做衣服！舍不得花錢給她裝扮！”

葛朗台一愣，還不等他說話，就聽拿侬道：“人都是看人下菜的，老爺，你在歐也妮小姐身上花了多少錢，這些秃鹫一眼就看得出來，今天是歐也妮小姐十三歲的生日，她還穿着以前的舊衣服，身上也沒有多餘的首飾！所以他們拿了個破銅爛鐵，和一塊二手的破布，就把小姐打發了！還讓小姐真心地感激他們，以為他們給她帶來了多珍貴的禮物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