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侬赤着腳走在葡萄莊園裡，自從前幾天葛朗台撞了腦袋之後，總算這幾日她可以稍稍休憩一下，終于不用處于無處不在的陰影的監督之下了。

不過，不管她走到哪兒，似乎都無法逃過那熟悉的氣味，甚至包括眼前這片莊園——就像一張被反複抵押的債券，每一寸泥土都浸透了算盤珠的油腥氣。

佃農們弓着腰，活像田壟間會走路的問号——他們種的葡萄能釀出波爾多的名酒，自己卻連喝口劣質蘋果酒的銅闆都被葛朗台老爺的賬本吞了。

遠處，田産看管人高諾阿萊正用尺子量麥穗的高度，嘴裡念叨着：“再長高半寸，就能多打三升麥子，利息又能滾一輪……”

拿侬聽到了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轉頭一看，就見歐也妮向她跑了過來，仿佛一朵被風搖曳的白玫瑰，她的美就像這種花一樣不帶一絲浮華——金色的頭發編成樸素的辮子，臉頰是淡淡的玫瑰色，像晨露洗過的花瓣；眼睛清澈如泉水，沒有算計，隻有溫柔的虔誠和奔跑的雀躍。

“拿侬，親愛的，原來你在這裡！”

就見她氣喘籲籲地停在拿侬面前，小心翼翼掏出了用手帕仔仔細細包好的面包：“快吃吧，拿侬，我知道你一定沒有吃飽！”

看着那邊角有些凹陷的黃油面包，明顯這是歐也妮的早餐——葛朗台大人嚴格控制家裡每個人的面包分量，連女兒也不例外，但人美心善的歐也妮卻總能省出自己的一塊面包來，甚至包括她從葛朗台手上得到的糖果和衣物，送給女仆拿侬。

盡管葛朗台大人以吝啬、冷酷著稱，但他的女兒歐也妮卻展現出截然不同的品質，确實令人驚訝，明明她從小被禁锢在索漠城陰暗的老宅裡，沒見過浮華世界，甚至不知道金錢的魔力，但她卻擁有純潔善良的心靈，使她在父親的吝啬風暴中仍保持心靈的潔淨。

她不像她的父親把拿侬當作會說話的牲口，隻關心她能否幹活，而是把拿侬當作和她一樣有血有肉的人，關心這個人的飽暖與幸福。

拿侬捏住了手裡的面包，想到了這個女孩的命運。

葛朗台為阻止她結婚，一直将她留到三十歲，期間不惜逼死妻子甚至吓跑女兒的追求者，隻為把她的繼承權攥在手中。

而她唯一真愛的表弟，利用她的純潔，把她的真心當作“窮親戚的臨時救濟”，發達後立刻翻臉。

最終，這個視金錢如糞土的女孩，活成了父親的模樣——守着一屋子黃金，孤獨終老。

她的靈魂像水晶，卻被現實的鐵錘擊碎，一生隻證明了一件事，在這個世界上，純潔的人要麼被吞噬，要麼被逼成冷漠的守财奴。

拿侬看着這個純潔可愛的姑娘，後者有些疑惑地回望着她：“拿侬，你在想什麼？”

拿侬沒有說話，将裹着一點點杏子醬的面包吃了，才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小的禮物來：“今天是你的生日，歐也妮小姐，祝你生日快樂。”

歐也妮頓時露出開心笑容：“拿侬，你真好！你早早準備了禮物，是一雙手套？拿侬，你會做手套了！”

歐也妮驚奇地發現她得到的禮物竟然是一雙做工精細的針織手套，要知道拿侬雖然在洗衣做飯幹農活這些事情上是個好手，但在五指翻飛的針線活上她就一點沒有天分了，盡管每天下午都跟着葛朗台太太做女紅，盡管歐也妮自己也教了她無數次穿針引線的技巧，但拿侬的針線活總是七零八落——

按葛朗台大人的說法：“看看這個針腳，比蜈蚣的腳還多，看看這個走線，比醉漢的腳步還淩亂，看看我的衣袖，”

葛朗台舉着自己要求拿侬縫制的衣服：“縫完之後居然多了兩個通風口！”

沒辦法，拿侬的針線活是她唯一拿不出手的東西，大概也是葛朗台大人在她身上唯一壓榨不到的地方啦。

不過沒想到，今天的拿侬居然做出了一雙針腳整齊的手套來，關鍵是手套上面還繡了一隻可愛的小狗，大圓眼睛加上下垂耳朵，這隻體型圓潤憨厚的金毛頓時讓歐也妮喜歡地不得了。

歐也妮歡快地跑向田間，所有人都知道今天是他們莊園主人的女兒葛朗台小姐十三歲的生日，每個人都向她表示了祝賀，當然還有一些讨好她的禮物，比如自己腌制的蜜餞什麼的。

這些歐也妮都給了拿侬，拿侬不得不一手提着裝滿果脯的籃子，一手托住自己的裙擺——裙擺裡裝着一個佃戶婦人按西班牙方式制作出的蜜餞南瓜，拿侬力大無窮，這點重量倒還難不倒她，隻不過一想到這種南瓜用的是大量的蔗糖腌熟了，打開之後一整個流出蜜汁，吃起來能當場齁甜死人的東西，拿侬的牙齒就一陣陣發酸起來。

話說起來，蔗糖算是莊園裡唯一不用節省的東西了，葛朗台大人節省一切，唯獨在蔗糖的使用上毫不心疼，因為他的葡萄莊園生産出來的葡萄需要白糖發酵才能制作出口感酸甜的美酒來，比起使用的那些廉價白糖，葡萄酒的利潤才是他需要精打細算的東西。

而之所以糖價低廉，因為大航海時代，殖民地糖業飛速發展，葡萄牙、西班牙在巴西、加勒比建立了大片的甘蔗種植園，蔗糖産量激增，價格直線下降，蜜餞這種中世紀的奢侈品，早已進入中産階級家庭了。

除了自己莊園的祝福之外，在下午時分，還有外人登門拜訪，打着為歐也妮小姐慶祝生日的名義，敲響了葛朗台家的大門。

“歡迎！我的老夥計，大名鼎鼎的公證人克羅旭！”

就見葛朗台露出空曠的門牙，和兩家人熱情寒暄：“還有你，聲名遠揚的銀行家格拉桑！你們的到來，讓我感到非常愉快！”

在小小的索漠城裡，若論望族，除了依靠嫁妝和高利貸起家的葛朗台家族之外，就隻有克羅旭和格拉桑家族了。

克羅旭家族最顯赫的就是公證人克羅旭了，在法國舊制度下，公證人是法律文件如契約、遺囑的權威制定者，地位重要且有利可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