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的大嗓門如同自帶擴音器,穿透男人們轟然的劃拳聲、孩子們的尖叫聲、柴火的爆裂聲,清晰有力地傳遞着指令和熱情。
那聲音裡有一種當家主母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權威和一種發自内心的、想讓所有人都吃好喝好的急切。
她們看着大家狼吞虎咽,疲憊的臉上會露出一種由衷的滿足和欣慰的笑容。
孩子們則徹底撒了歡。
平日裡寂靜的山村,此刻成了他們最盛大的遊樂場。
他們像一群不知疲倦的小獸,尖叫着、大笑着,在大人腿間、在篝火投下的巨大光斑與濃重陰影的交界處、在堆放的雜物縫隙裡瘋狂地追逐奔跑。
一個小男孩手裡揮舞着一根剛啃完肉的豬骨頭,臉上沾滿了油膩,扮演着威風凜凜的将軍;幾個小女孩蹲在場邊稍暗的角落,分享着不知從哪裡得來的幾顆皺巴巴的水果糖,小心翼翼地舔着,咯咯地笑;更有膽大的,模仿着大人喝酒劃拳的樣子,用土坷垃當碗,樹枝當筷,吆五喝六,學得惟妙惟肖,引來周圍大人一陣善意的哄笑。
偶爾有孩子跑得太快,一頭撞在某個正端着酒碗的漢子腿上。
“哎喲!”漢子一個趔趄,酒灑了大半,卻也不惱,隻是哈哈大笑着,順勢一把拎起撞懵了的小家夥,用粗糙的大手揉亂他的頭發:“小崽子!跑那麼快趕着投胎啊!來,吃塊肉!”說着,将一塊肥瘦相間的紅燒肉塞進小家夥咧開的嘴裡。
這片喧嚣鼎沸、幾乎要将整個平地點燃的狂歡核心,卻存在着一小塊奇異的、仿佛與周遭隔着一層無形玻璃的凝滞區域。
江落棠端坐在一張略顯笨重的長條木凳上。這凳子顯然經曆了太多歲月的磋磨、油汗的浸潤和粗糙手掌的摩挲,表面被磨得光滑油亮,呈現出一種深沉的、近乎黑色的光澤,卻也掩蓋不住那些縱橫交錯、如同傷疤般的裂痕。
她坐得很靠邊,後背挺得筆直,如同一株懸崖邊孤絕的青松,纖細的腰肢繃緊,仿佛在與周遭無形的、洶湧澎湃的熱浪做着無聲而倔強的抵抗。
她整個人像一塊被投入滾水裡的千年玄冰,散發出絲絲縷縷的寒意,固執地不肯完全融化、融入這沸騰的泥濘。
她那頭濃密如瀑的黑發,原本一絲不苟地用一根素淨的發簪束在腦後,此刻也因一天的奔波和這無處不在的汗濕熱氣,有了幾縷不馴服地掙脫了束縛,悄然垂落在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臉頰旁——那肌膚細膩得像上好的瓷器,仿佛從未被山野粗粝的風真正撫摸過,與周圍那些古銅色、紅黑色的臉龐形成了刺眼的對比。
她微微垂着眼睑,濃密纖長的睫毛如同兩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弧形的、淡淡的陰影,巧妙地遮住了那雙偶爾擡起、内蘊奇異紅光的眼眸。
那瞳色在篝火跳躍不定的光線下,時而深沉如凝固的血珀,時而又像深山裡沉睡千年的紅寶石,在某個不經意的角度折射出神秘而冰冷的光澤。
離她最近的那堆篝火跳躍得正歡,将灼人的熱浪一波波推送過來,空氣都因高溫而扭曲。
可她的指尖,随意搭在膝上的指尖,卻透着一種玉石般的涼意,似乎那近在咫尺的火焰也無法溫暖她分毫。她面前簡陋的木桌上,也擺着一隻同樣粗犷的陶碗,盛着澄黃的苞谷酒。
旁邊一個小碟子裡,堆着村民們熱情夾來的菜肴:油亮的肉塊、酥脆的小魚、翠綠的野菜。
然而,那些食物幾乎沒有被碰過的痕迹,隻有最上面覆蓋的那片菜葉子,被筷子極其輕微地撥動了一下位置,露出了下面同樣沾着油光的肉塊。
她的姿态,與其說是在參與宴席,不如說更像一位置身事外的、冷靜到近乎苛刻的觀察者,在解剖一場陌生文明的狂歡儀式。
與她咫尺之遙的,是沫千朝。
這位年輕的老師,此刻幾乎被熱情得近乎“蠻橫”的村民淹沒了,成了另一堆更小、更活躍的篝火的中心。
一個臉頰如同熟透山蘋果般紅撲撲的老阿婆,擠在沫千朝身邊,布滿老年斑和裂口的手,正用一雙被歲月磨得溜光的竹筷,使勁往沫千朝那隻粗陶大碗裡堆疊着菜肴。她夾起的是一塊足有巴掌大、肥瘦相間、炖得酥爛顫巍巍的五花肉臘肉,油亮的醬汁幾乎要滴下來。
“沫老師!快逮(吃)!好生逮(吃)哩!”阿婆的聲音洪亮,帶着濃重得需要仔細辨别的鄉音,每一個字都裹挾着山風的力道,“白天看你翻山過坳,幫老漢家背苞谷,腳杆都打閃閃(發抖)喽!快補補!莫要客氣!”她的眼神熱切,仿佛沫千朝多吃一口,就能立刻長出二兩力氣。
旁邊一個缺了顆門牙、笑得見牙不見眼的大爺,咧着隻剩下幾顆大黃牙的嘴,手裡端着他那隻豁了個小口、顯得越發滄桑的粗陶酒碗,碗裡斟滿了自家釀造的、氣味濃烈嗆人的苞谷酒。
他直接把碗口怼到了沫千朝鼻子底下:“沫老師!來!嘗嘗這個!自家苞谷烤的!勁道足!比你們城裡頭那些瓶子罐罐裝的水酒有滋味多了!幹了這碗!”他那布滿青筋和老繭的手穩穩端着碗,渾濁的眼睛裡閃爍着真誠和一種山裡人特有的、表達親近的方式——用最烈的酒招待最尊貴的客人。
沫千朝絲毫沒有半點城裡人的矜持或不自在。
她笑得眉眼彎彎,眼尾像月牙兒一樣活潑地向上挑起,照亮了整張年輕的臉龐。她沒有絲毫推拒,極其自然地伸出手,穩穩地接過了王老漢遞過來的那隻帶着豁口和泥痕的粗碗。手腕一擡,脖子一仰,伴随着“咕咚咕咚”幾聲豪邁的吞咽聲,碗裡的酒液迅速下降了一大截!辛辣、猛烈、帶着糧食純粹原始力量的液體猛烈沖刷着她的喉嚨和食道。
“咳咳咳……” 不可避免的,她被那兇悍純粹的“勁道”嗆得連連咳嗽,白皙的臉頰迅速飛起兩團濃重的火燒雲,連眼角都沁出了生理性的淚花。
“哎喲喂!”她一邊用手背抵着嘴壓抑着咳嗽,一邊笑着大聲回應,聲音清脆爽朗,帶着一種天然的親和力,瞬間沖散了嗆咳的窘态,“夠勁!太夠意思了!大爺,您這釀酒的手藝,絕對是這個!”她伸出沾了點油星的大拇指,動作誇張卻又透着十二分的真誠,高高挑起,在火光下晃了晃。
她話鋒一轉,帶着十足的“00後”式誇張自嘲,對着周圍的村民擠眉弄眼:“不過大爺,您手下留情啊!這碗酒下去,我腳底闆都開始飄了!再灌我兩碗,怕是連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榆樹,我都要追着喊它舅老爺喽!”
這番毫無架子、把自己放得低低的、充滿畫面感的調侃,精準地戳中了村民的笑點。
“哈哈哈哈!” 周圍的漢子、婆娘們爆發出一陣更加洪亮、更加開懷的哄堂大笑。笑聲震得篝火都仿佛跟着跳躍了幾下。王老漢更是笑得前仰後合,用力拍着自己幹瘦的大腿:“要得!要得!沫老師爽快人!”
趁着大家笑得東倒西歪,沒人注意的間隙,沫千朝飛快地側過頭,朝着幾步之外、那片“凝滞空氣”中心的江落棠,俏皮又飛快地眨了眨左眼。
那眼神裡帶着一絲狡黠的安撫,一絲“你看,也沒那麼難熬吧?”的無聲慫恿,還有一點點“同舟共濟”的意味。
江落棠的目光,在沫千朝帶着笑淚的、绯紅的側臉上停留了片刻。
遠處低矮、歪斜的土坯茅屋,如同被随意丢棄的積木,稀稀落落地倚靠在起伏的山坡上,仿佛一陣稍大些的山風就能将它們連根拔起。
泥黃的牆壁上布滿了雨水沖刷留下的、淚痕般的深深溝壑。屋頂覆蓋的茅草,沉甸甸地塌陷下去,早已失去了原本的金黃,轉化為一種接近腐朽的、絕望的黑褐色。幾隻瘦骨嶙峋的土狗,皮毛肮髒打結。
屋檐水滴久了,石闆也能滴穿;石頭縫裡,苔藓悄悄綠着。破窯裡半碗清水,晃悠悠裝滿了星星月亮。
人都說黃連苦,可咬着咬着,嗓子眼裡自己冒出甜味來。
别看有錢人桌上大魚大肉,泥巴裡扒拉出的熱洋芋,雨衣底下咧開的笑,那才叫真滋味。苦日子也能熬出糖,破木闆也能長出芽,再難的時候,裹緊身上的老棉襖,心窩子裡總有塊暖和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