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看見那雙同樣蘊含着巨大悲痛的眼睛，他把那些鋒利的質問全部壓下，隻化作一句，

“你什麼時候回來？”

江朔的目光越過母親有些顫抖的肩膀，那裡隻有一張深褐色的皮質沙發和一株已有頹勢的植物，葉子耷拉下來，厚重的窗簾拉上，分辨不出是在哪裡。

其實他不該有那麼大的反應，隻是這個時間點太特殊了，所有的事情都剛剛好，好到像是之前發生的一切都在為這一刻做鋪墊。

同時懷疑也不可阻擋地從心底往上升。

她在隐瞞什麼？

江朔的指尖無意識在會議桌上輕叩，金屬桌面冰涼的觸感讓他稍稍冷靜下來。

他忽然想起，母親每個月都會消失一段時間，一般是兩到三天，去一個他不知道的地方。

聽到江朔的話，江寒雪喉間溢出一聲輕笑。

那雙原本清透的銀灰色眼睛渾濁不堪，又深不見底。

她總是要犧牲一部分才能得到什麼，她想保護的同時又伴随着傷害。

*

夏黎在狹小的出租屋裡睡得昏天暗地。

醒來的時候，外面不知什麼何時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窗戶蒙上一層薄霧。

身體上的疲憊尚未完全消失，網絡上瘋狂發酵的輿論包括奇怪的直播切片又對她造成了不小的精神負擔。

她意識到自己這次恐怕是真真切切地一腳踩進了泥潭，而且還是個深不見底的漩渦。這破事兒牽扯之廣，背後水之深，完全超出她能處理的範圍。

《漫遊》每周一開啟，夏黎還能待在這裡的時間并不多。

這段時間對大部分遊戲玩家而言都很珍貴，畢竟，在那個光怪陸離、生死一線的世界裡，每一次上線，都可能是永别，而離開，又帶着劫後餘生的慶幸。

活一天算一天。

那些辛苦得來的錢财要麼盡情地揮霍享樂，醉生夢死。要麼，就發揮它本來的用處，治病救人，欠債還錢。靠着分享遊戲攻略、作戰心得在網絡上小有名氣的主播們，更是争分奪秒地剪輯視頻、直播互動，生怕錯過了熱度。

所有事情都要在這幾天内完成。

更有甚者，趁着遊戲帶來的熱潮，卯足了勁想把自己打造成《漫遊》官方認證的人氣玩家。這樣即便在遊戲内的排行榜上擠不進前列，隻要風格獨特、能說會道，照樣能吸引一波擁趸，既能名利雙收，又能反過來為遊戲本身造勢引流。

畢竟，随時進出遊戲的特權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但夏黎完全沒有這些顧慮。

她孑然一身，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本來的想法确實是掙點兒小錢，因為那個時候夏黎的處境實在是慘得很，可她一個人又能花多少？

更别說種種迹象表明，她八成是卷進了一樁天大的、見不得光的秘密，雖然波折但整體平靜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命運的齒輪，帶着不祥的嘎吱聲，轉動起來。

夏黎慢吞吞地爬起來，揉了揉有些酸痛地脖頸。

她的室友叫藤原禮，是一個日本人。

現在的時間是晚上十一點多，客廳裡隻亮着一盞昏黃的台燈，角落裡電腦屏幕上的畫面在她臉上映射出亮光，炫彩的機械鍵盤敲得噼裡啪啦直響，感覺不像是在打遊戲，反而是在發洩着什麼。

夏黎眉頭皺了皺，忽然發現這裡隔音竟然還挺好。

兩人的溝通還算通暢，夏黎摸爬滾打那麼多年，許多語言的基本用語還是能說上兩句的。

可是藤原禮作為剛從學校出來的社畜，白日裡應付難纏的客戶和老闆層出不窮的請求，就已足夠耗盡她所有精力。所以兩人之間也沒有更為深入的交流，隻是出于禮貌的一種習慣。

桌子上一杯茶蒸騰起氤氲的熱氣，淡淡的茶香飄飄浮浮。

見到夏黎從房間裡出來，藤原禮隻是擡眼微微颔首。

大概是今天沒什麼吃的，所有什麼話也沒說。

好奇心這種事情也需要耗費精力。

客廳裡的窗戶視線還算不錯，對着的地方總算不是牆壁而是一片相對開闊的視野。

夜晚如往常一般喧嚣，細長如銀針般的細雨與霓虹的光彩交相融合，光怪陸離。

下水道口不斷湧出渾濁的污水，牆壁上的塗鴉被沖刷掉一部分，混着地上的垃圾與雨水，形成一道道肮髒的溪流。水窪中盛着各種扭曲而詭異的色彩。

車輛駛過濺起的水花轉瞬即逝。

窗戶打開，嘈雜的聲音瞬間充斥着腦海。

夏黎站在窗前，恍然竟覺得這場雨非但不能洗滌這座城市的罪惡與不公，反而與那些東西一起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