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間難得如此這般的清淨,這人終究是安然無恙地躺在他的懷裡。
他也許曾經便期許着有這樣一個人,能夠如此安靜地趴在他的胸口,能讓他用心好好護着。
隻是如今此人是陳善,并非陸子軒。
“蒼君,我若是睡着了怎好。”少年柔軟的聲音從胸口響起。
“那便睡吧,本座也有些乏了。”這三日兩夜,其實蒼君也未曾休寝過。
少年輕聲應了下,沉默了好一會兒,那少年低弱的聲音又淡淡傳入蒼君耳裡。
“蒼君,我心悅你。”
蒼君撫摸着少年青絲的舉止頓了頓。
與醉酒時的迷醉不同,少年此時一字一字都格外得認真。
蒼君能感覺到少年雙手緊緊地抓着他的衣袍,彰顯着少年此時心情的緊張不安。
然而此時蒼君的心境也好似不一樣了,他未再想着這份心意是哪樣的輕巧膚淺,唾手可得。
而是,如此的得之不易。
這字字便如同那烈酒,辛辣而又炙熱地流淌在蒼君心尖上。
那趴在自己胸口的少年,好似已經被他穩穩供在心頭。
“小傻子。”蒼君沉聲笑了,“本座知曉了。”
蒼君如今也分不清,他到底對這個孩子存着哪般的心思。
但若是少年心悅于他,他允了。他樂意護陳善一輩子,為他擋下江湖上所有明争暗鬥,腥風血雨。他也樂意給陳善一片清淨喜樂之地,讓他永遠這般當個善良的傻兒。
過了許久,當蒼君也有了沉沉困意的時候,耳畔傳來了少年睡意倦倦的嗓音。
“蒼君,你可記得你初見我那日,你與我說了什麼。”
“哪句。”蒼君細細想來,那日他說的話好像不少,他不知少年到底指的什麼。
然而過了很長時間也未聽到回答,那少年已然呼吸沉穩地入眠了。也不知少年是真的在問他,還隻是夢呓而已。蒼君不禁覺得有幾分好笑,常年染着淩冽殺氣的眉眼在此時都寵溺得柔和無比。
冬日的黃昏時分,霞光透着紙窗入了室,融融的暖意透着淡淡藥香逸散開來。
床榻間,隻見少年如月的白,男子如夜的黑,恍似恰到好處地融在一起。他們相依相偎,衣袂相疊,青絲交纏,仿佛是彼此之間的緣緣孽孽早已糾纏不清了。
這一睡,洛旻夢見了陳善的過去。
十餘年前,陳善和阿娘偷偷摸摸從雲隐嶺跑出來,那是陳善第一次出了醫聖谷。
阿娘可不管什麼醫聖谷之人滿了十五足歲才可出雲隐嶺的規矩,悄悄帶着陳善去了花燈會玩樂。在回程的途中他們途經了一破敗的廟堂,阿娘說正好碰見了就進去拜上一拜。
而後當陳善學摸做樣地拜佛時,一陣冬夜的寒瑟大風襲來。那玉童般的小孩無意間見到在那佛像之下,被破舊的土黃錦布蓋住的木台下,躲着一個瘦削狼狽的少年。
少年身中劇毒,面上發黑,渾身已然疼痛麻木到無法動彈。那少年裹着一破爛至極的棉袍,雙目呆滞空洞,他因體内劇毒而盡然失了自身感官,隻留了最後的聽覺。
“行之,這世間之人并非你人人都能救的。更何況要救人,你可得先學好醫術才行,我們走吧。”陳善的阿娘早見慣了江湖上人生人死,遇到瀕死的少年,也未有恻隐之心。
她見着他兒子的小臉蛋上露出的不忍委屈的神色,隻想好好教導他。醫聖谷之人救人不假,但也并非見一人救一人。她隻怕自己的孩子太過心善,日後入了江湖反遭人欺負。
那孩童蹙起秀眉看着那少年,而後他站起身遲疑着向阿娘走去。
待他還未牽到阿娘的手,他轉頭小手小腳向那佛像跑去。那孩童掀開了那塵埃滿滿的錦布,鑽到了那木桌下,直愣愣地盯着那似是命不久矣的少年。他從懷裡取出了一個随身攜帶的圓形的藍花瓷瓷罐,打開從裡面取出了一瓣豔紅得晶瑩剔透的幹花瓣。
“張口。”
那孩童軟軟的嗓音讓那少年張口,那少年反而将嘴閉得更緊了。然而那雙無可視物的雙眸裡滿是被逼到絕境的兇狠,他雖不知是誰在眼前,仍舊滿眼殺意地狠厲地循着聲音緊盯着孩童。
那小孩也未害怕,他剛出谷如今見到什麼都覺得很新奇有趣一樣,樂呵地笑了起來。
“救你的仙丹呢,我一個小孩還要害你不成。”那稚氣的孩童口中滿是驕縱和神氣,顯然是被寵壞的。而後,他便将那豔紅的幹花瓣塞入少年的口中,那紅得透徹的花瓣入口即化,有一股奇異的沁香在這幹冷的雪夜裡散開。
“這小孩也是受佛祖庇佑了,竟能得了你這小貴人相助。”那孩童的阿娘拉開錦布,望着她的兒子手中托着的小瓷罐,沒好氣地歎了口氣。這龍鱗花是孩童的阿爹精心培育的,如今世間也隻此一株,一片幹花瓣便能解世間百毒。這般無價的名貴之物,就被這小孩随随意意送了個陌生之人。若是回去了,被他阿爹知道了,定是要氣得半死。
“阿爹說,救人即為緣。”
那天真的孩童高興地細細打量着眼前少年的臉,這是他救的第一人。
孩童眉眼彎彎地笑着,将手中剛才從夜市上買來的一盞喜鵲花燈送到少年手中。
“願我們日後再見。”
冬夜漫長,在死寂無人的漆黑裡,那少年的雙眼漸漸能看清了。
他隻見着模糊灰暗的視野裡,有一點微光忽明忽滅。待他終于可以動彈的時候,他伸手将那脆弱的紙花燈抱入懷裡,在這冰冷的寒夜裡倒是生起了幾分暖意。
少年眼簾微垂,嘴裡默念了念[行之]二字。
這一夜,不知是那燭光守着他,還是他守着那燭光。
——那少年,便是蒼君。
當日佛堂之下機緣巧合救了蒼君之人是陳善,世間兩次送與蒼君花燈之人也獨有陳善一人。
多年來,蒼君一直在尋覓當日救下他的有緣之人,卻不知那人一直與他貼身為伴。
陳善一直以為,他年幼時與那人結下了緣,日後如此這般相逢也是上天得來的機緣。
如今卻不知曉,此緣到底是善緣,亦或是惡緣。
大半年前,在經曆了醫聖谷浩劫之後,醫聖谷再不是什麼孤僻神秘之地,忽然間人人都可尋得此處。孤身一人的陳善隻得下了雲隐嶺,四處逃竄。在艱難崎岖的路途中,驚恐無神的陳善在遭遇衆人圍攻時,隻見一輛馬車突然在他身側停下。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撩開簾子,那高挑的男子身着一身白袍青帶,眉眼如墨,豐神俊逸,朗朗如日月之入懷。冷凝傲然的男子雙眼淩冽地掃過一旁的衆人,那渾然天成的威勢竟是硬生生逼着那些人啞了言語,面露懼色和不甘。
那男子下了馬車,轉頭見着狼狽不堪的陳善,卻輕輕抿唇笑了。
“救人即為緣,可要本座載你一程。”
——這一切,隻不過因果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