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殷甩開手,指着她的鼻子,“好!這可是你說的。淩清炎融坤境,押她去‘刈室’!我倒要看看魔界第一女魔到底有多硬!”
“刈室”一詞一出,琉璃不禁打了個冷顫。那是什麼地方,她再清楚不過。多少戰俘在那裡折了性命,死前刑訊官總要讓她去一趟,看還能不能延他們一口氣,好再問出些蛛絲馬迹。刈室裡有怎樣慘絕人寰的手段,琉璃比那裡的刑訊官,更能如數家珍。有時候她甚至覺得,身為醫者的自己,也是半個刑訊者。
正因如此,她比任何人都厭惡那個地方。“木神殿下......”琉璃對檀殷躬身道,“我先帶風神回杏林閣醫治,隻怕刈室裡的事,這回我一時顧不上了。”
木神緩和了神色,望着雲車中的徒弟,雙手捧住琉璃的手,聲音發顫:“你是神界唯一的醫神,老夫信你的能力,把唯一的徒弟托付于你……”他緊了緊雙手,“琉璃,我一生收徒無數,唯有沐風與衆不同,如我親子!他是我最後的徒弟!你一定要......一定要......”
琉璃見他眼含熱淚,忙道:“殿下放心,我定盡我所能!”
神界刈室,天上地獄。烏缇娜一步一步,走在回聲不斷的青石闆上。石路不過一人寬,兩旁伸手不見五指,是無底的深淵。此道名為“湮道”,此聲乃是身魂湮滅的前奏。此道此聲中,她腳步從容,走向滅亡......
杏林閣,潔白無暇的白玉大門外,雲車止步,神女們早已守候在此,見琉璃和雲車一同回來,就一擁而上,七嘴八舌地激動着:“琉璃殿下長年未歸,今天杏林宮終于迎回主人了!”“殿下回來定有要事!可是為了這雲車裡的風神殿下?”“風神殿下怎麼了?!何故傷得如此嚴重?他可是神界最強的......”
“行了行了......”琉璃打斷她們,笑道:“你們既然都看出來了,還不快來幫忙。怎麼,我走了許久,你們連自己該做什麼,都忘了?”
刈室裡的刑房多達十數間,此刻俱都沉寂,如一張張漆黑的獠牙叢生的巨口,大張着沉默。除了那最大的一間,此刻正燈火通明,人影憧憧。
烏缇娜被兩個神将押着,置有各色刑具的小推車,一輛接着一輛,被推到她眼前。
小推車裡的刑具,長條的、短截的、方的、圓的、光滑的、粗糙的、木制、石制、金制……其形其狀,堪稱包羅萬象,其恐怖自然也是包羅萬象,就似它們身上閃爍的寒光,每一樣都有所不同。
行刑手推完這些車,悠悠道:“我勸你把能吐的不能吐的都吐個幹淨,莫等木神殿下發問。否則到時候,這些東西随便一樣都能讓你生不如死!”
寒光照着烏缇娜蒼白卻平靜的臉,這些刑具和這個行刑手一起,聽得烏缇娜一聲冷笑:“有何稀罕?昔日我在魔界,身曆刑械數倍于此。你們這些東西,每一樣怎麼用,用在什麼地方……我比你們還清楚。莫要在我面前班門弄斧。”
“既是如此,這些東西她也就用不着了!”門外傳來檀殷的聲音,他走進來,示意行刑手将刑具撤去,一雙漲滿怨恨的蒼老的眼睛,直視烏缇娜雙瞳,一字字道:“你是烏缇娜,這些東西,對你的确沒用。比它們更能令你痛不欲生的東西,在我的術法裡……”
這話像是一個命令,烏缇娜身旁的神将将她押上二尺高的行刑台,按到豎起的十字木架上……
檀殷五指翻動,木架的橫木聽話地長出堅硬的枝丫,枝丫又長出銳利的芽,尖細如針。兩位神将一人攥着烏缇娜的一隻手,死死按在橫木上。那針尖般的樹芽,就硬生生鑽進烏缇娜十指的指甲縫裡……
烏缇娜一個激靈挺直了身闆,緊閉雙唇不肯逸出一點聲響。十條樹芽,十根手指……它們鑽進指尖還不夠,又往更深處鑽去,從皮下毫無聲息地攻城略地,穿過整隻手掌,到了手腕再度開枝散葉,向着臂膀生長去……
杏林閣,雪白的床帳外圍了一圈人,齊力施法。床帳中,綿軟的褥子裡,沐風面無血色,背上卻一片血紅,五個窟窿像張開的嘴,貪婪地吸食着四面八方傳來的法力。
琉璃額角沁出薄汗:“你們要仔細!魔毒非同小可!輸入法力後,一點點将魔毒‘撬’出!切記抽絲剝繭地做!若急于一時,用力過猛,他就沒命了!”
“是!”衆神女異口同聲。
沐風眼皮翕動,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模糊地呓語:“烏……”
衆人隻當他是呻咽,隻有琉璃心知肚明,他喃喃的是“烏缇娜”。
烏缇娜垂着頭,汗濕重衣。她的雙臂筋骨碎盡,枝芽長滿其中每個角落,再從她雙腕、雙肘和雙肩的關節出鑽出,又纏繞到一起。如此,她隻微微一動,即刻招來緻命的劇痛,遑論逃離。
這木架本隻用于限制自由,但在檀殷手中,它成了不折不扣的酷刑刑具。此刻烏缇娜雙臂所着之橫木,已被血液浸透,滴滴落下。
烏缇娜從濕透的長發中擡起臉,看着檀殷,笑問:“僅此而已?”
檀殷切齒道:“當初在蘆葦蕩,你也是這副模樣。但如今,你休想再逃出生天!如今你就是想自己交出混元石,也沒有機會!你方才的問題,我現在就回答你!”
隻見他雙手生輝,烏缇娜腳下即現出一個金色的神咒法陣。
法陣一現,一種無法名狀的不适席卷了烏缇娜全身,像是要嘔吐,又像有千斤重物墜于腹中,繼而這重物又變作鐵錘,一下下重擊她的髒腑……
她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下颌止不住一顫又一顫,清醒着感覺到這怪異的不适愈發強烈。她心知肚明,接下來的痛苦,會随分秒遞增,緩慢,而漫長……她在魔界受的所有酷刑,都不能與之相提并論。
餘毒拔清,沐風身上的五個窟窿終有愈合之像。第一批為他醫治的神女,已經撐不住消耗,隻好換上第二批繼續施法。隻有琉璃始終脫不開身,她是法力最強大的醫神,也是救他性命的關鍵。
沐風眼睫微動,似拼了命要醒來,身上的每根神經卻全不聽從于他。他的意識在沉沉浮浮中煎熬,漂泊于無邊的苦海,怎麼也到不了岸。
他的岸是什麼?他的岸就是烏缇娜。
看他眉頭緊鎖,琉璃知道,他此刻雖痛苦,卻離蘇醒不遠了。她更知道,自己雖救了他的命,他卻不會感激,因為她親手将他的愛人送進了地獄。
“無所謂。”琉璃自語。
她是真的無所謂這個男人怎麼想。她救他,是盡醫者本分,就像她帶烏缇娜來神界,也是盡神的本分。她欠他的人情,日後他若覺得此番是還了,那便還了,他若不領情,便也随他去。
左右,她對神界也隻有盡本分的情感。
左右,她當年欠下這個人情,也沒有換回她的愛人……
地獄?她的愛人魂飛魄散,隻怕連地獄都去不了……
一個時辰過去,烏缇娜身上的衣裳,就未幹過。五髒六腑的一下下重錘早已變為火烤,又從火烤,變為燒紅的烙鐵炙燙骨肉的感覺,一陣又一陣,她的身體也随着一抽一抽。
持續不斷的施法,檀殷已然疲憊,但此刻若停止,烏缇娜很快會死去,混元石将永遠取不出來!這種法術,能夠既吊住她的命,又往死裡折磨她,一步步打開她身體的防守,直到經脈斷盡,就能逼出混元石。
唯一令他震驚的是,直到此刻,她依舊一聲不吭,任由折磨。
一陣陣的抽搐中,烏缇娜轉頭望向刑房的西窗……
窗外雪花紛飛,窗台處已飄落了厚厚一層潔白無瑕,與窗内的血腥恐怖,對比鮮明。
“雪……”沐風終于能睜開眼睛,他透過杏林閣透明的穹頂,看到神界罕見的飛雪連天。
“兩處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烏缇娜腦海中回響着這兩句詩,是當日客棧中,沐風所吟詩句的後半段。此刻她終于知曉了他的意思。她仍望着窗外的雪,鮮血瀝瀝不斷,從嘴角湧出……
“忽有故人心上過,回首山河已是秋。兩處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
雪落下了,落在穹頂,落在窗外,唯獨落不到他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