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烏缇娜在清冷的月光中馬不停蹄地奔跑于萬籁俱寂的街巷。她沒有法力,不能遁形也不能飛行,隻能像凡人一樣将雙□□給大地。但她終究還是魔身,速度、體力與耐力都與凡人不可同日而語。她不顧一切地飛奔,一路從城中跑到了城門,三十裡路,停下時喘都不喘。
她走向城門,卻被看守的衛兵攔住。
一個高高瘦瘦的衛兵走向她:“姑娘漏夜出城,所為何事?”
“我不喜歡這裡,所以要離開。”烏缇娜面無表情。
衛兵無言以對,抖開一張畫像靠近她。
烏缇娜看那畫像,正是當初青衣束發的莫天遙——她自己!
衛兵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畫像,怎麼看怎麼都覺得這兩人有些相像。但站在眼前的卻分明是個女人。
另一個矮胖的衛兵走過來,一巴掌拍過他的腦袋,差點沒把他的頭盔拍下來,“我們要找的是個男人,你逮着個女人做什麼?!”
高瘦衛兵扶正頭盔,抱怨道:“你看這畫像,他倆長得多像?按你這麼說,他若是扮了女裝,豈非我們永遠都找不到?”
矮胖衛兵摸摸胡子,覺得這話有點道理。遂對烏缇娜道:“你,仰起頭!”
烏缇娜照做。那二人手持火炬靠近她......
須臾,矮胖衛兵狠狠踢了同伴一腳,“沒胡子,沒喉結,你說這是男人?!大冷的天,換班的人都到了你還非要浪費時辰!什麼毛病!”
高瘦衛兵跳着腳對烏缇娜讪笑:“對不住,姑娘,你走吧。”
烏缇娜故意問道:“敢問官爺,這畫像上的人是誰?通緝犯嗎?”
矮胖衛兵縮了縮衣袖,跺着腳,嘴裡呵出白氣:“我們也不知他是誰,犯了什麼事,反正上頭要我們抓住他。大冷天的,這個時辰還不讓關城門,什麼破差事......”
烏缇娜點點頭,走出城門。一段距離後,她确認那些衛兵已看不見她,又開始不要命地狂奔。
方才的盤查,她清楚得很——是李鮮在找她。對于李鮮來說,“莫天遙”是突然失蹤的,而這個禦前特使知道他太多的秘密,下落不明就意味着危機四伏。
李鮮她是一定要殺的。即使她沒有法力,但與人類對戰,仍處于絕對優勢,潛入皇宮一舉将他擊斃,不在話下。
但沐風在人間,她莫名地感到無能為力。不是怕他,而是有種直覺:她若是此時殺人,像是要虧欠他什麼,又像是自己将失去什麼,反而會讓自己很不好受。這種直覺強烈到竟能熄滅她殺人的決意、束縛她殺人的手腳,令她自己都意料不到。
此刻夜奔,她重重踏在地上的每一腳,不止是為了逃離沐風和螢,更是對自己發狠——她恨透了自己這副樣子,恨透了對每件事的無能為力,恨透了隻能在他人的保護下存活......什麼時候才能回到從前?難道她隻能等到李鮮百年後自己老死?難道她剩下無盡的時間,都要在蹉跎中度過?
她不肯停下腳步,是對自己的不甘和不解,也是對自己的懲罰,懲罰她讓自己陷入如今的境遇。
三個時辰後,她跑出了兩座城,一路向北,跋山涉水進了一個偏僻的山村。
深秋的天,在這個時辰仍未亮開,星辰還懸于山頂,滿天的星光隻照着烏缇娜一人。
她跑到再也跑不動,也不肯停下腳步。腳上的鞋早已被跑爛,丢在了不知何處。她光着腳踩在山間草地的薄雪上,兩條腿彼此拖着,一步一步往前挪……突然心髒劇烈收縮,她急喘不止,才想起被魂魔擊中的傷根本沒好,體力透支之後,傷勢就複發了......
劇痛襲來,她伸手往黑暗中摸索,抓住了一堵籬笆牆上的籬笆,撐起身子,用力按住心口,還是要往前挪動。一步,兩步,三步……哪怕能多走一步,哪怕能将流逝的時間奪下一刻,她也不算是完全的廢人……
第十步,她左腳在前,右腳怎麼也拖不上去,視野模糊之後,毫無防備地眼前一黑,便暈倒在地不省人事……
三個時辰前,螢跑進趙雪晴的房間将沐風拉出門,告訴他烏缇娜的失蹤。
沐風一驚,開啟心目将整個書院上上下下找了一遍,都不見人影。趙雪晴聽得動靜,抱着小狐狸出門,問他:“她為何離開?”
沐風歎道:“我和她原本是敵人......她至今不能信任我。”
“或許并非如此......”趙雪晴低頭神傷,“我被附身時做的事,我全部記得。若她不信任你,就不會與你聯手救我。若在她眼中,你還是她的敵人,方才的情況,你的出現于她而言就太過危險......”
“沐風,她會離開,許是因為......她想逃離你我。”螢緩緩道,“如你所言,她是個驕傲的人。她不能忍受的不是死亡,而是活在别人的保護之下。”
“可是她需要!魂魔随時會再度出現,神魔兩界也随時會找到她,到時候她怎麼辦?”沐風說着,已将心目的視野擴大,往全城搜尋。
“她需不需要,和她想不想要,是兩回事。”
螢的這句話讓沐風維持心目的法力漸漸收斂。心目即将閉合時,他看到了夜幕下狂奔的烏缇娜……
她是真的在逃跑,甯願投入四面楚歌的境地,也要逃離他創造的安全,像是逃離她最恐懼的東西。她恐懼的竟是他的保護。
烏缇娜需要他的保護,但她一點都不想要,以一種完全的拒絕,來面對滿心思都是她的他。
她心底究竟有沒有一寸柔軟的地方?究竟有沒有哪怕一絲一縷能牽連着他?
“罷了......”沐風黯然自語,轉身對趙雪晴點頭緻意,“雪晴姑娘,在下先告辭了......”
趙雪晴放下小狐狸,深揖一躬,“小女謝風神大人救命之恩......風神大人若是能再見到烏缇娜,請代小女告訴她,小女感念她為我做的一切。我相信她今晚的話,也相信從前種種,并非全然是她的僞裝......”
沐風笑着點點頭,與螢一同消失在夜色中。
趙雪晴低頭對地上的小狐狸道:“你原本該是什麼樣?”
小狐狸全身亮起金光,金光化作人形,琉南從金光中現身。
“原來你長這樣,現在我看清楚了。”雪晴展開笑顔,“仔細看看,你也并不吓人,反倒挺好看。”
“......保護你的人始終不是我......”琉南垂頭黯然,“我的存在有何意義......”
“從今往後就可以是了。”趙雪晴捧起他的臉,溫柔的花容暖化了月光,“畢竟隻有你,自始自終在我身旁......”
沐風走在渺無人煙的郊外,螢跟在他身後。
沐風轉頭:“你已經自由了,為何不離開?”
“你呢?你比我更早獲得自由。”
沐風止步,“你說,她還會回來嗎?”
“你還是想知道烏缇娜在哪裡,對嗎?”
“我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她,但若因此就貿然将她帶回來,對她太不公平……但若完全不知她的所在,我又難心安……”沐風閉目凝神,于空中點開一個方形。他心目所見,即現其中。
三個時辰,他們看着烏缇娜跑過了兩座城池,一路跑進了深山,暈倒在一戶人家的院牆外。
天将亮時,那戶人家走出一老一少兩個男人,剛出籬笆牆,即見倒在地上的女人。意外之餘,他們久喚不醒,那老叟就讓那少年将她背起,背進屋中。
從此這黃土堆牆,茅草為頂的貧農家中,多了一個躺在裡屋的陌生的女子。
整整七天七夜,這個女人沒有一點動靜,不飲不食,唯閉目沉眠,雖呼吸穩定,卻無法喚醒。
七日後的清晨,是雪後的第一個晴天。陽光照進裡屋,照在烏缇娜的雙眼,她眼皮微動,逐漸睜開,不由得擡手遮擋刺眼的陽光。陽光來自床頭的窗外,将這間屋子照得亮亮堂堂。
這是一間及其簡陋的卧室,黃泥糊的牆,寒氣進入屋裡就出不去。一個陳舊的衣櫃立在牆角,對着兩三步之遠的床,床有多寬,這屋子就有多寬。然而這床也不過勉強多出一人的位置。烏缇娜在右側,左側放着另一個枕頭,寒衾薄褥,卻隻有一套。
烏缇娜尚未完全清醒,即聞得窗外吵鬧非常。
“老陸頭,你可知你已欠了我家多少租子?”一個肥頭大耳,錦衣貂裘的胖子站在七八個勁裝打手前,叫嚣着。
“錢老爺,上半年我家剛交的租子......”老叟跪在雪地上,身後跪着一個老媪,和年輕的一男一女。
“那是你去年欠下的......這租子滾了那麼些時日,連本帶利都不止你還的那些屁\數!何況今年的租子你還拖着!”
老叟顫顫巍巍磕頭:“錢老爺......可能寬些時日?今年霜下得早,收成不利啊......”
烏缇娜伏在窗台聽了半天,終于聽出個所以然。
這戶人家姓陸,這對老夫老妻是這村子裡的農民,老叟陸春,老媪于氏,育有一雙兒女,哥哥陸遠十九歲,妹妹陸苑十五歲。他們在那肥頭大耳的錢姓地主錢保容名下做佃戶。今年收成不好,地租已然欠下,再加上錢保容口中所言他們去年“連本帶利”在拖欠的時間裡滾出的,他們欠下的債已然堆積成山。
“老陸頭,你若實在還不起,不如滾出青蕪村!當年你們一家初來乍到,是誰給你們一碗飯吃?不想竟養了一窩白眼狼,光吃飯不幹活!你去打聽打聽,青蕪村有哪個佃農拖租子拖到你家這個份兒上?!還有臉賴在這兒!”
“錢老爺說得是。我們......我們對不住您,我們沒臉再住在這兒,現在就走!現在就離開村子!”陸春佝偻着身子緩緩站起。
陸遠見狀,忿道,“爹,這地方是我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落腳處!怎麼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