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雨霖霖,竹屋泛黃的燭光搖曳着三個人的殘影。
螢歪頭不解:“為何是傳說中?”
沐風道:“因為沒有人真正見過他。他也就隻在口耳間流傳。”
“這個傳說僅存在于魔靈聖山之外。在魔靈聖山中,他是真實的存在。”烏缇娜望着門外洶湧的河水與無邊的夜色,“魂魔沒有名字,隻有魂魄而沒有實體,是太古之時,魔靈聖山誕育的第一個魔。他雖有法力,卻因沒有實體而無法施出。因此在漫長的歲月中,他隻能做魔靈聖山的守護者。在外敵入侵時,附于他們身上,令他們自相殘殺。但也因為沒有實體,他可以不受任何空間限制,即使附身他人,也仍然保留這樣的能力。”
“所以,他才能穿過我的結界。”沐風這麼說着,自責的心結卻仍未解開。他過度依賴結界,以緻敵人入侵卻不自知。
“你跟他有過節嗎?”螢輕聲問道。
烏缇娜笑道:“我都未曾與他照過面。”這輕輕的笑容轉瞬即逝,“很長一段時間,魔界幾乎等同于沒有他。誰都不知他去了哪裡。沒想到他竟然在人間,竟然附身在趙雪晴身上......”說到這裡,她突然停住,陷入深深的沉思,恍然擡頭,道:“我一直懷疑一件事.......”
“為你的人間之行鋪路的人,在你背後暗中作梗的人,告訴神魔兩界你擁有混元石的人......”沐風警覺,他也有着同樣的懷疑,如今似都有了答案,“或許都是魂魔!”
“他如今附身的人,看似是個普通的女人,但她卻是帝師之孫,這絕不可能是無心插柳,而是他接近皇權中心的着手之處。”烏缇娜越想越能相通一切,“在李鮮和李淵腦中布下結界,在千機閣梁上刻下咒語禁锢妖獸的人,乃至,在人間利用代代帝王,為他保管混元石的人......難道都是他?”
烏缇娜越來越覺得這個魂魔與她有些相像。同樣是潛行于人界的魔;同樣是利用人類的統治者;或許,他也同樣是想利用妖獸作為自己的兵卒;或許,他也同樣對魔界懷有怨恨......果不其然,她在人間的路,根本就是早被人鋪好的。她自以為掌控一切,殊不知她在魂魔眼中不過鏡子中的鏡像,重複着他的過往......
“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沐風的話将她漫長的思緒拉回,她眼中蔓生的殺意刹那消融,隻聽他道:“當時你說你殺了趙雪晴的父母,是诓她的吧?為了讓她幫你實施魇山冰髓的封印。”
烏缇娜不禁失笑:“自我到人間之日起倒數十年,在魔界不過十日之前。那時我還是維絡的階下囚,如何能夠在人間興風作浪?我所說她兒時經曆的所有細節,不過是我當初給她施以抹除記憶的法術時所見的她自己的記憶而已。不過她肯定不知......”她突然收斂了笑,“不對,她知道!若非被魂魔附身,我抹去她記憶的法術怎會無效?她又去那蘆葦蕩做什麼?我在魇山冰髓中施下的,一半是封印咒,一半是讓她親眼看到海嘯幻象的幻咒。我演了出戲騙她,殊不知她也在演戲!”
“但魂魔為什麼要幫你封印混元石?他難道不想得到它?”沐風道。
“難道......趙雪晴中了魇山冰髓的幻咒,心神一時異常,魂魔才無法控制她?”
“他本想收獲漁翁之利,卻因你的法器落了空......所以今日才找上門來。”沐風心生疑慮,“她被控制時會有記憶嗎?從你遇到她的那一日起,她一直都被控制着嗎?”
“就那日的情況來看,她中幻咒之前和之後的記憶,似乎是連貫的。或許她被控制時會有記憶,但不知自己被控制。此外,她和邱岚成的紛争或許是魂魔一手挑撥的,為了引我上鈎。但是......”烏缇娜長長歎出一口氣,雙目輕合,三分無奈更有七分悲涼,“我在她身邊那麼久,太多事......魂魔完全沒有演的必要。我想大部分時候,魂魔并沒有浪費精力去操縱她,這也是為了避免露出破綻吧。畢竟我就在她身邊。”
“如果要逼出魂魔,使她擺脫附身,首先就要判斷,在我出手時,魂魔是否已經離開宿主。如果他已經離開,那我的神力就會一舉殺了趙雪晴。”
“我有一個辦法......”烏缇娜捂着心口吃力地站起,喘道,“看來今晚我得去一趟啟智書院。”
沐風立刻反對:“你不能去,太危險了!”
烏缇娜笑道:“不然你去?魂魔遠不是你的對手,若一看到你拔腿就跑,甚至脫離宿主,你豈非撲個空?他的目标既然是我,見到我還能往哪裡逃?”
沐風急了,“你不能再受傷了!你現在不會是他的對手,若再受傷可不是鬧着玩的!”
“沒有法力算得了什麼?即使沒有法力,我也必須戰鬥!任何情況,都不能成為我止步不前的借口。”烏缇娜重燃鬥志,臉色雖蒼白,目光卻比以往更加堅毅。她輕輕一笑:“再說,有混元石在,我死不了。若有不測,也不過身上再多兩條疤而已……”
“烏缇娜!”沐風愠怒不已,按住她雙肩令她轉向自己,沉聲道,“為何你說得如此輕巧?為何你總是這樣?受了重傷還硬要戰鬥,什麼樣的疼痛都不肯出聲。為何你身邊的人都在珍視你,唯獨你不肯珍視你自己?!你不是戰鬥的機器,你有血有肉有感覺,為何要把自己逼到這個地步?要到什麼時候,你才肯放過你自己?!”
螢過去拉住他,“沐風,别這樣......”
烏缇娜打開他按着自己肩膀的雙手,神色不變,輕輕道:“那你呢?為何留在人間不回神界?如果有一天神界的人找到你,你怎麼解釋?跟他們說你還被魔蠱血契控制?還是告訴他們你隻是想救我?然後呢?你不會被冠以背叛之名嗎?私通敵界的罪名意味着什麼,我可太清楚了。”她頓了頓,看向他的眼睛,“沐風......你又為何不肯放過你自己?”
她從他身旁撇過,拉着螢回了自己的房間,閉門。
沐風孤身一人站在昏黃的燭光中。
他是說不過烏缇娜的。她強大的意志力多半也來源于她的固執。縱使她已經沒有法力,他仍然奈何不了她。不,正因她沒有法力,他才奈何不了她。
他相信烏缇娜是真的有辦法,但讓她孤身犯險,他辦不到。但若不讓她去,隻能用結界困住她,那他成什麼人了?士可殺,不可辱。
螢在烏缇娜屋中,烏缇娜坐在桌邊。
“螢,用化形術把我的頭發和瞳孔都變成黑色,額心的水紋印也一同化去。”烏缇娜道,“在人間,我如今這副模樣,難免引人注目。我也不能永遠待在屋子裡……”
“是,師父。”
化形很快完成,烏缇娜恢複了她黑發黑瞳的人類模樣。
螢捧着銅鏡站在她面前微笑,“師父,你真的很漂亮。不論是凡人的樣子,還是原本的樣子,在哪裡都是一頂一的美人。”
烏缇娜淡淡笑道:“我從沒想過這些......在魔界,性别和容貌都是毫無意義的,所有人都過着同樣的,刀頭舔血的日子......”
螢岔開話,“師父......可想打扮打扮?就像......就像凡人的女子那樣......”
“螢,你回到林知連身邊去吧。”烏缇娜突然道。
螢一愣,臉上泛起酸澀的淡笑,放下銅鏡低頭道:“師父糊塗了,他早就不記得我了......”
“我沒有聽你的。我沒有抹除他的記憶。”
螢擡起頭怔怔地看着烏缇娜,心中似有火苗竄動,從胸膛中心一瞬熱開。
“那晚我法力剛剛釋出,即刻就收回了。”烏缇娜望向窗外的雨,從夜幕中聽到了那晚的風聲,“我有一種直覺,早晚有一天,你是要回到他身邊的。”
淚似那晚的星光,顆顆滾落螢的眼眶。原來打從一開始,烏缇娜就為她留好了後路。而在那之後,她成了唯一保護她的人,一直到今日,她重傷之下仍奮不顧身為她擋刀......
螢扪心自問,她為烏缇娜做的并不多。或許正如沐風所言,烏缇娜過去部下的慘死成了她的心結,所以她才拼了命保護她現在的部下,哪怕這部下隻有一人,且能力遠不如她的水魔軍将士。
不知不覺她已經泣不成聲,“師父......我不想走......而且,他或許已經娶了别人了......”
螢仍記得治好林知連的名醫,與他家訂了姻親。
“這我不清楚。我也不知他若娶了别人,還能不能再娶你。總之往後你就自由了,想做什麼都可以。”烏缇娜站起身,走向她,面色凝重,“隻是有一點:你絕不能步伽美洛的後塵!你應該知道我說的是什麼……”
螢抽泣着點點頭。曾經最渴望的自由,此刻就在眼前,她卻伸不出手去觸碰。不是不能,是不忍亦不舍。
她若離開,烏缇娜就真将成為孤身一人。沐風雖對她有心,但她現在顯然還無法理解這種感情,對沐風也沒有太多信任。能被她當作“身邊人”來信賴的,隻有她這個部下。
“師父,我不想走……”螢哭得天昏地暗。
“我今如此,你留在我身邊也是浪費時間,不如回到人類之中,那裡有你原本的生活。好在從當初到現在還不到一年,我也不算太耽誤你……你去找沐風談談,我想他會幫你解除鬼神的追捕,畢竟他在神界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可是……”
“回去吧......你和林知連的事,我雖不能理解,但比起李鮮......他多少還算有骨氣。當然,你也不止這一個去處。人間天大地大,任你行止。”
幾聲敲門聲打斷了她們的對話。
螢打開門,沐風站在門外,看向烏缇娜,道:“你說的辦法是什麼?”
“你想聽嗎?”烏缇娜問。
“如果計議得當,我們可以一起去。我對你的保護不會影響到你的行動。”
烏缇娜開口剛要說些什麼,卻被沐風堵了回去,“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我想你不是個魯莽的人,不會做無謂的犧牲。是否依靠我保護,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魂魔對趙雪晴的附身能否順利解除。你隻是固執,但并不愚蠢,你能夠權衡利弊,對嗎?”
烏缇娜失笑,“不容易,總算勉強能說服我。”她點點頭,“進來吧。”
啟智書院的牌匾已換了模樣,燙金的“趙府”二字在初升的月光下閃爍。
烏缇娜推開門,院内景緻并無太大變化。隻是趙逸先複出朝堂之上,這裡褪去了書院的僞裝。北廂的課堂,已成了待客的廳堂,北牆上的孔聖像,換作高山流水松鶴圖,撤去矮小的桌凳,八張沉重的官帽椅排成兩排,更顯廳堂空闊。
趙雪晴走進閨房,點燃油燈,一個人影已赫然在目,正是烏缇娜。
她身姿筆挺地坐在桌旁,瞬也不瞬地看着趙雪晴。
“你來做什麼?”趙雪晴語氣冰冷,她仍記得與她的血海深仇。
“來告訴你真相。”烏缇娜道,“重新介紹一下,我叫烏缇娜,是魔界縱水的女魔。”
趙雪晴一臉不可思議,言語卻越發激憤,“你是來跟我講故事的嗎?不論你說什麼,我都不想聽。你殺了我父母,我留你一命,你倒想來戲弄我?!”
“不,你必須聽。”烏缇娜道,“魔界與人間有一年的時差。人間的十年前,在魔界不過十天之前。那時我因遭構陷,還身陷囹圄,根本不可能來人間發動海嘯。你刺向我的那杆\槍,槍\頭是我的獨門法器。當時我在裡頭下了兩道咒,一道是封印咒,另一道就是讓你看到海嘯幻象的幻咒。出于種種原因,當時我必須封印自己。但那日我是什麼情況,你也看到了......我無能為力,隻能給法器下咒,希冀法器本身的力量可以完成我要做的事。但就連這,我也需要假他人之手,所以我隻能利用不期而至的你。”
趙雪晴聽完,雙瞳遊移片刻,遂發狠道:“我隻後悔那日心軟,沒刺中你的心髒,讓你如今有臉在我房中把我當傻子耍!”
“我沒有騙你!”
“沒有?”趙雪晴冷笑一聲,“你不是凡人,為什麼要女扮男裝?為什麼要進入啟智書院?為什麼要進入朝廷?從你救我的那一日起,你就在欺騙我、利用我!”
“你說的我都承認。但我真的沒有殺你父母......”烏缇娜低下頭,第一次感到如此無力。她無力的不是讓趙雪晴相信自己,而是無力改變過去。她第一次感覺,她在人間所做的一切,是一個巨大而沉重的包袱,在她肩上死死地壓着,時不時向她發問:人類口中的“造孽”與“報應”,在她身上會結出怎樣的果?
趙雪晴轉身從梳妝台上的針線籃中,取出一把剪刀,丢到桌上。那剪刀在桌上滑行,停下時,刀尖向着烏缇娜。
趙雪晴看着烏缇娜,“你剖心自證吧。”
烏缇娜道:“我現在還不能死。”
“那由不得你!”趙雪晴一手抓過桌上的剪刀,一手伸向她的衣領。
伸向衣領的手在前,被烏缇娜一把抓住。握着剪刀的手在後,被随風而至的沐風牢牢捉住。
烏缇娜神色已變,換作面對敵人的冷酷,“我方才的話,是對趙雪晴說的,不是對你說的,魂魔!”
“你在說什麼?”趙雪晴掙紮不斷,烏缇娜和沐風握着她的手,卻巋然不動。
“你該現出原形了,魂魔!”烏缇娜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