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又瓢潑了一夜。河水上漲,澎湃着渾濁。
烏缇娜躺在床上,久違地沉睡。若非這一身的傷,她原本并不需要睡眠。
沐風與螢站在屋檐下,望着潺潺的雨幕與奔騰的河流。
“什麼洛草,那是她編來套你的話的。”沐風啞然失笑,又道:“然後呢?你說實話了嗎?”
“……你别再問了……”螢扭過頭去,“這樣多像在人背後說閑話……”
烏缇娜抱頭發抖的樣子,她絕不願意告訴任何人,哪怕是沐風。
沐風摸摸她的頭,“抱歉,是我不該問你這麼多。你當然有權,也應該守護她的隐秘。若說她還願意相信誰,也就隻有你了。”他低下頭,自言自語:“而絕不會是我……”
他的苦笑透出遺憾,在螢的眼中暴露無遺。
她笑道:“你心裡有她,為何不告訴她?”
沐風一愣,失笑道:“你想多了。我與她之間并不能用男女之情來衡量……”
“你真是不坦率……”
“你還是個孩子,大人的事,你不懂……”
沐風這截口之語讓螢一頭霧水:“我哪還算得什麼孩子?”
他又摸摸她的頭,悲憫之色溢上眉梢,“你隕身時不過十四歲,在我和烏缇娜面前,可不就是孩子……”
他正說着,忽聞遠處一片屋棚倒塌之聲,人群的驚叫和呼救緊随其後。河面沖來一個茅草屋頂,後頭跟着一個掙紮着呼救的男人,在水中起起伏伏。
沐風見狀,跨過欄杆奔向河流,一躍入水。
他不能輕易在凡人面前使用法力,隻能順着水流奮力遊向那落水的人,一抓住他,即在水中暗暗生出一陣風力,将他們二人推向河岸。
沐風回到竹屋時,運轉法力将結界加固一層。
螢仍在檐下。他道:“河水決堤了。峽谷中的村民有難,我得去一趟。”
“為何?”
“我是神,凡間有難,除非無能為力,否則我不能袖手旁觀。”話落,他化作清風飄散無蹤。
峽谷中的村落,屋棚盡毀。災民在滔天大水中苦苦求生,有的抱緊樹幹,有的攀上屋頂,無樹可抱也無高處可立足的人,隻能活生生被洪水沖走。簡陋的堤壩缺口大開,上漲的河流兇猛地灌入村居與田地,沖刷每一條生命,毫不留情。
沐風趕到時,隻聞哀嚎遍地。他從水中救起剛被大水沖入河流的數人,就奔赴堤壩,見四下無人,遂施法塑出一個激烈的旋風,将洪水逼退于堤壩之外。他無法将村中高高的積水引出去,隻能先堵住堤壩,再想辦法。堤壩很快修複,他又跳入水中,用最原始的辦法,遊向一個個泡在水中的村民,再帶他們遊向高處......
他在水中遊着撈人,心中卻不禁想着烏缇娜。以她的能力,積水片刻即可引入河流......不,洪水甚至不會産生。她那一手爐火純青的縱水之術,若是能用于正途,對蒼生而言将是莫大的福祉。
他這樣想着,又笑自己天真又可笑。他幻想的這哪裡是烏缇娜?
但,這又為何一定不會是烏缇娜?畢竟,她擁有人神合一的魂魄。
連續三天,沐風都早出晚歸。每日回來要麼渾身濕透,要麼滿身污泥。他帶着全部村民往山上轉移,在高處開地安置,待村中積水退去。
烏缇娜沉睡了三天。醒來時,已是第三日深夜。
大雨傾盆,和三天前的夜晚無甚區别。
她下床已沒那麼吃力,精神也好了許多。
桌上藥瓶依舊,已換了一盆新的熱水,紗布也添了一卷。
被她纏在紗布中的碎瓷片,也已不見蹤影。
烏缇娜皺眉,知道這些都是誰做的。
“螢——”她向門外喚道。
螢應聲而入。
烏缇娜肅肅然看着她,讓她不由自主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低下頭去。
“螢,你是我的部下,不是我的婢女。”她正色正聲,“伺候人的事,以後不許再做。”
螢一時結舌。她從未聽過這樣的話。她從前的生活經曆,不是乞讨,就是為奴為婢。哪怕是林知連,也從未拒絕過她的服侍。
從來沒有人,硬要把她扶起,強令她立起尊嚴。
“是,師父。”她點點頭,心間湧過一股暖流。
“出去吧。”
螢走出房間,往大門外走去。河水早該漫上竹屋,卻因結界的存在,被擋在沙石地之外。螢看着高高的水位,估摸已能到臨近屋頂的位置。
夜幕四合,她已看不到遠處,四方皆是滾湧的水流。
沐風還未回來,她莫名地有些害怕。
烏缇娜已換好藥,穿上新的衣裳。穿完才發現螢給她變出的是一套女裝。仿着她從前衣物的樣式,是一條水藍長裙,和一件月白短衣。
她不禁一笑。在人間多久,她就有多久沒穿過女裝。
其實在魔界時,她的衣裝一直都是女式,隻是除了戰袍,并沒有太多時間可以穿别的衣物。
伽美洛說得沒錯,她都忘了自己是女人。
她如今有足夠長的時間可以穿回自己真正的性别,卻根本高興不起來——她并不想要這樣的賦閑。
螢在檐下望雨,忽然一個黑影從眼前閃過,她以為自己眼花,揉揉眼睛再看時,身後的前廳燈火俱黑!
她轉身,黑暗中一無所有,但烏缇娜的房間燈仍亮着,一個黑色的影子已出現在她門縫透出的光中。
“站住!”螢一聲厲喝,飛出流星錘向黑影砸去,流星錘卻卡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似被人鉗住,鐵鍊怎麼拉也拉不動。
烏缇娜聽得門外響動,一開門,一隻黑色的手掌自黑暗中襲來,照着她的胸膛就是一掌,将她打飛,撞到牆上。
門已開,燈光照出來,螢看清了那黑影的位置,流星錘果不其然在他手中!她趁他不備,以肘繞鍊,奪下流星錘,燃起鬼火裹住錘身,借甩動之力擊向那人的頭部。
那人轉身隻手擋下流星錘,方知射人先射馬,亮出一柄利劍,向螢沖去。
螢的心髒已經快跳出嗓子眼。她絕不是這個人的對手,但騎虎難下,隻能硬着頭皮去接他的每招每式。
須臾她就落于下風。那人利用前廳有限的空間,将戰局逼成了近戰,但流星錘偏偏是不利近戰的武器。螢根本使不上力氣,藍色的鬼火漸漸散去。
利劍已迫在眉睫,她怕得發不出聲音,閉上眼睛……
隻聽一聲铿锵,本已劈向她的利劍應聲落地!她睜開眼,烏缇娜高大的身影已在面前。她一手打掉了那柄劍,另一隻手已握拳揮出。
她雖法力盡失,但拳腳功夫仍在,招式狠絕強勁不輸從前,那黑影根本招架不住。
螢透過微弱的光線,在烏缇娜的拳腿風聲中,看到烏缇娜蒼白的臉色和涔涔冒出的冷汗。她開門時受的那一掌,已将她傷得不輕。
黑影已近被制。全心應戰的烏缇娜,一時竟忘了自己沒有法力,本能地亮出施法的動作,想束縛他的行動——這動作自然無效,還暴露出大大的空門。那黑影瞅準這個機會,蓄滿力往她胸腹之間連攻三掌,将她重重擊飛到柱子上!
“師父——!!!”螢驚叫着跑過去,剛扶起她,那黑影又至!
毫無疑問,他的目标就是烏缇娜。但眼下她已不省人事,豈非要做俎上之肉?
螢已經退無可退。敵人隻盯着烏缇娜,她要逃還是能逃的。沐風遲遲未歸,她若逃,烏缇娜必死無疑。但她待在這裡,會跟着烏缇娜一起死。
她恐懼到極點,心将跳出腔子時,卻突然平靜下來,一瞬間明白了何為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