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皇城,萬千樓宇在黑暗中層層疊疊,仿佛雲霧缭繞中層巒疊嶂的浩浩群山,一眼望不到盡頭。
烏缇娜站在皇城一隅的屋頂,瞭望這沉睡的是非之地。她在人間的種種波折,都盤根錯節地交織在這無邊無際的樓宇中。而在數月之前,她初到人間,剛從蘆葦蕩中走出時,完全不會想到原本唾手可得的混元石,竟要她付出如此多精力。
彼時,也是一個萬物沉睡的暗夜,她潛入皇宮,風一般出現在李鮮的枕榻旁。李鮮沉沉地睡着,在夢中消化一天的疲憊。他寝殿中的守衛與内侍中了她的幻術,渾然不覺室内多了一人。她轉動指尖熒藍色的光芒,将細微的法力注入李鮮腦中,試圖挖掘出混元石的下落,頃刻之後,她驚訝不已——李鮮似乎事先被施過某種法術,她輸入的法力像是碰到一面堅硬的牆壁,沒有探查到有關混元石的任何信息,反而反彈回來,在她的指尖留下一道劃痕。她轉念,想用幻術操控李鮮帶自己前往混元石的所在地,卻也以同樣的方式“碰壁”。
不僅是李鮮,在她随後前往的襄政王府中,李淵也出現了與李鮮同樣的法術反彈。
究竟是誰,給他們施的什麼術法,竟能讓法力高強的她都束手無策。混元石流落人間已久,而她的到來對人類而言是個完全的意外,難道有人未蔔先知?亦或從一開始,曆代擁有混元石的人類,都中過這種結界一般的法術?
法術行不通,她隻能用最費事費力的辦法,嚴刑拷問了這兩位凡間的至高無上之人。但直到将死,他們也沒吐露出一個字。她隻好将他們的傷勢治愈,記憶清除,完璧歸趙。
從那時候開始,她便知道,看似于股掌之中的人間,其實并不在她掌控之中。從此她藏起往昔,一切從頭開始。
李淵敗北時,混元石落入李鮮手中,從此下落不明。但可以确定的是,兩塊碎片合而為一,她隻需要解開最後的關竅,就能将它收入囊中,轉身離開腳下的是非之地。
這一路走來,眼下終于到了最關鍵的時候。
一陣細碎的腳步飄過一條長長的偏僻宮巷,輕悄無聲,烏缇娜卻感知到了他們,以及他們一前一後擡着的,一具屍體。待這擡屍體的兩個内侍走出宮巷,烏缇娜從屋頂縱身飛下,一路跟随他們出了屍封門,終于來到他們焚化屍體的地方。施法迷暈焚燒屍體的人,掀開裹屍布。
眼前的一幕令她都不由蹙眉:這具屍體辨别不出男女,幹瘦如柴,遍體通紅,破碎成無數小塊的透明皮膚漂浮在肌肉表面,血液從皮膚碎塊的間隙流下,淌得擡屍架上到處都是。
但這并不足以令她吃驚,她真正吃驚的是,自己能從這具屍體的體表,感知到微弱的魔力,這魔力與她在青\樓中探知到的,李淵取出的混元石碎片的魔力,如出一轍。
她單手凝結出一把冰刃,剖開屍體後,一股濃厚的魔力噴薄而出。她确認:這具屍體生前不止接觸過混元石,他本身就是被混元石的魔力害死的。
她毫不猶豫從屍體上割下一绺毛發,複原剖開的部位,随後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夜色中的火雲殿,一改白日漫天紅葉飛舞的熱鬧,在月光下寂靜無聲,連夜蟲都不曾鳴響。
一個小小的黑影掠過屋檐,落葉一般飄下,不啟門扉,卻如穿過水簾一般穿過牆壁,置身正殿之中。
這黑影腳步懸空,飄飄忽忽來到正殿一角的架子旁,伸手從黑暗中搬出一個镂花木匣。那木匣還未離開架子,黑影身後突然亮起刺眼的紅光,黑影回過頭,紅光照亮她稚嫩的臉龐——那黑影不是别人,正是螢。而這紅光源自一顆巨大的火球,此刻轟隆隆地朝螢的正臉飛射而來。
螢吓得不能動彈,一聲驚呼貫穿轟鳴,劃破長夜。但倏忽一刹,她的聲音戛然而止——烏缇娜高大的身影擋住奪目紅光,隻手便将燃燒的火球攔住,霎時白氣蒸騰,嘶嘶不絕,猛獸般奔襲的火球須臾便熄滅無蹤。
房間裡不知何時已點滿了明燭,照得帷幕後,珠光寶氣的伽美洛熠熠生輝。伽美洛從帷幕後走出,紅唇勾起美豔又得意的笑,嘲道:“烏缇娜,什麼時候你竟也需要我的東西了?”
烏缇娜漫不經心道:“我需要的隻是這東西,它在誰的手裡都無所謂。”
“你何不當着我的面奪走?”
“早料到你會這麼說,但我沒心情動手,所以命她盜取。不過既然被你發現,你要我奪,那我奪便是。”
伽美洛僵着臉,額角青筋爆出,眼角微顫,明顯被烏缇娜目中無人的冷漠态度氣得夠嗆,但她卻硬是忍了下來,咬牙僵笑道:“不必了,東西你且拿去。”
近萬年的時間,伽美洛無數次挑釁,烏缇娜從未皺一下眉頭,但眼下她說的這話,卻令她眉頭一蹙:“你說什麼?”
“東西你拿去。當然,這可不是白給你的。”
“你想要什麼?”
“等你使用完,我自會告知。”伽美洛意味不明地笑着,轉身走入帷幕,帶着滿室的燭光,一起消失無蹤。
長長的宮巷,螢雙手捧着那镂花的木匣,跟在烏缇娜身後走着。那木匣厚實而精緻,六面黝黑發亮,均雕滿繁複的,不可名狀的镂空花紋,镂空處透出奇異的紫光。
“師父,這究竟是什麼?”螢問道。
“蹤奁。三界萬物的蹤迹,都逃不出它的掌心。”烏缇娜答得心不在焉,終于停下腳步,回頭望着遠處火雲殿的飛檐,心中疑雲浮起——
蹤奁是數千年前,伽美洛從一場戰争中繳獲的戰利品。她對她的戰利品,從來珍愛有加,怎會輕易借人?而今晚的盜竊,她似乎早已等候多時。她又為何如此?
伽美洛雖争強好鬥,卻素來沒什麼深沉心機,她的言行便是她的全部。然而最近她卻令人琢磨不透。
要說陰謀詭計,恐怕就算求着她設個陷阱去偷襲烏缇娜,她也不肯。正如當日狹路相逢,酣戰中她發現烏缇娜有傷在身,立刻便停了手。這樣的便宜她是一分一毫都不肯占,因為她渴望的從來都是直截了當,驚心動魄的正面交戰,将對手死死碾壓,以自證實力不輸人。
烏缇娜不解,若不是為了對付自己,她又在謀劃什麼?她在人間逗留已久,又究竟是為了什麼?
不知何時天已破曉。
一隻靈雀從清政殿的方向飛來,落在烏缇娜肩頭。靈雀傳信一直都是李鮮與暗使聯系的方式。這種妖鳥還未修煉出人形,容易駕馭,但其仍有法力,可以防禦大多數捕獵或射殺手段,用來傳信,再安全不過。
烏缇娜解開靈雀腳上的信筒,抽出一張細小的字條。天還未全亮,究竟是怎樣棘手的事,才會讓李鮮如此着急地找她?
“李鮮召我,你先回去。”烏缇娜對螢說道,語落,螢已随風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