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風從潭水中上岸,一眼便望見那嶄新的竹樓。
通向竹樓的小徑一路繁花似錦,令他徘徊流連。
他蹲下身,纖長的手指憐愛地撫過花瓣,沾上一滴晨露,送往鼻尖,沁人心脾的花香令他心頭一顫。
凡間的生命如此美麗動人,不經意處總有溫柔的面目,向着滾滾紅塵,奔赴一場不留痕迹的無果之約。就像他指尖的鮮花,偶然來到這險惡之地,卻依舊以蓬勃的生機給予他直抵靈魂的安撫。
所以他愛這人間,愛這紅塵滾滾中的一切靈動的生命,偉大或渺小,美麗或醜陋,鮮活或暗淡,他都願盡收眼底。
人間所有昙花一現的脆弱靈魂:千年樹,百年人,轉瞬即逝草木身……于他不過彈指一刹,他卻甘用漫長到看不見盡頭的一生,去守護。
這是他身為神明的職責,是他傾情的一切,也是他信仰的全部。
螢從竹亭中走來,剛倒騰過花草的手腳,沾滿了泥土。
她視而不見花叢中的沐風,徑直往瀑布潭中走去。
“姑娘……”沐風叫住她。
螢回過頭。
“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他問道。
螢從來不知道自己會像烏缇娜那樣冷笑,但此時此刻她正是這種表情,夾着些許陰陽怪氣,漠然道:“我沒有名字。你的手下叫我幽,你的敵人喚我螢。你打算管我叫什麼?”
沐風不語,良久,手指往風中一點,一幅凡間街市的幻景憑空出現。
螢看着幻景中的一切,越看越熟悉,越看越心跳,這顆心跳着跳着,不禁悲從中來。
她雙手捂住顫動的嘴,淚水奪眶而出。
這幻景所現不是别處,正是林府。
她的視線穿過一扇彎彎的拱門,拱門後的庭院桃花灼灼,茵草茂盛,一如她初見時的景象。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她如今才品得,這詩中字字皆是苦澀。而昔日教她這首詩的人,就在這灼灼桃花掩映的窗前,低着她再熟悉不過的臉龐,聚精會神地奮筆疾書,一如往昔……
淚已闌珊。林知連是她心頭的一根刺,稍一動彈,痛不欲生。
“他無恙。”沐風輕聲道。
話音剛落,她終于泣不成聲,放肆悲恸。離開人世以來,她從未好好哭過一場,為她自己,為林知連,為他們的命運……
“我一直……沒有機會好好跟你道聲歉。”沐風慚愧地閉上眼,緩緩道:“是我沒有管束好冀翼,害你到如今這步田地……
我直到如今才曉得,身不由己是什麼滋味……
可我如今卻再也救不了你了……”
“不必了……”螢從淚光中擡眸,潸潸然望着他,“縱然你是神,怕也沒有起死回生之能……偌大的人界,除了這裡,除了烏缇娜身邊,哪裡還有我的容身之處?”
“我不會再逼你回冥界了……”沐風苦笑:“事實上,我也沒有逼你的法子了……”
螢含着淚,無神地眺望山外皇城的方向,道:“你,冀翼,烏缇娜……都不是始作俑者。那場瘟疫才是,那些放火的士兵才是……”她頓了頓,終于道:“李鮮才是。”
李鮮正坐于龍椅上,他的龍椅連同整個清政殿一起,已然修葺一新。金碧輝煌的殿閣之外,三條白玉雕琢的石階以雲龍螭陛相隔,通向寬闊的廣場。廣場上,文武百官林立。
年輕的禦前内侍站在高高的白玉石階之頂,俯首望着階下衆人,拉開一個金色的錦軸,嘹亮的嗓音回蕩在廣場的每個角落。
一個又一個名字接連響起,百官中不斷有人走上石階,走入殿中,再出來時手中捧着一個紅色的卷軸,神采熠熠,滿面生輝地走下台階,回到隊伍中。
“趙逸先——封——正一品太保——!”
趙逸先緩步走上殿閣。
他踏在白玉石階上的每一步,都銘刻着數十年如一日的嘔心瀝血和殚精竭慮。晨風吹起他鬓邊的白發,吹落歲月無情的痕迹,在他一步又一步的踏行中,化作兩行縱橫的老淚。
唯獨是他,能令皇帝下了龍椅,将禦前内侍手中紅色的官憑文書,親手交給他。
“趙卿,朕有今日,你功勳卓著!”
“皇上……聖恩浩蕩……!”趙逸先難抑心中激動,顫抖的聲音帶着哭腔。他雙手接過那紅色的卷軸,弓起佝偻的脊背跪伏而下。
李鮮忙将他扶起,鄭重而激動地說道:“今日起,卿升任太保之職。朕将太子,将這江山的繼承之人,交到你手上,朕就能安心穩坐朝堂。”
“皇上……”趙逸先淚如雨下。
多少年前,李鮮也曾是太子,也曾深深依賴他的教導。漫漫歲月,逝者如斯,他卻好像又回到了從前,久違的暖意油然而生。
趙逸先從清政殿走下,遠遠就看見滿場紫绯官服的隊伍的最後,一件青色的常服與衆不同,常服裡的黑發少年,正朝他颔首微笑。
待到散朝已是一個時辰之後。文武百官整齊劃一地走出宮門,陡然散開。此時趙逸先才與那少年碰了面。
“賀喜大人。”少年恭敬一揖。
“快快請起。”趙逸先笑道:“數月不見,莫公子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