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鑒裹着件睡袍,腰間系帶很随意,緊一圈松一圈,外頭披了件黑色羊毛大衣,下身穿了條深灰色絲綢睡褲,腳下趿着一灰色緞面拖鞋,頭發沒有之前整齊,但明顯梳洗打理過。
王柏第一次看見梁思鑒穿得這麼随意,叫了聲:“梁叔叔。”
“嗯。”
上午九點二十四,王柏看不出梁思鑒是剛起還是已參加過早間活動。
今天天氣不好,陰雲墜着雨水,風荷公館裡的露水比路上更重。
因着地處偏遠,深林植物茂密,園中籠了層霧氣,前院漂浮着薄薄一層霧。
王柏想起上次住過的一晚,晨間離開時也是溢滿薄霧,但初生的金色陽光異常刺目,木燈籠旁邊的荷塘裡浮光躍鱗,和今天相比大相徑庭。
在王柏低頭換鞋的空隙,梁思鑒已經拿了杯牛奶,削薄的唇角微上揚:“來,讓陳姆給你煮的。”
“謝謝梁叔叔。”
王柏穿得薄,全身被外面的風和霧吹過一遭渾身萦繞着層涼意,他換好拖鞋接過牛奶一飲而盡,身上暖了點。
梁思鑒主動接過空杯子,遞給陳姆,在王柏還沒發問時,微笑着提了句不相幹的:“你哥怎麼樣?”
王柏沒想到他會關心楊清至,粗略說:“還好。”
他想起早上楊清至給他打電話,問他有沒有見過曹弋。
王柏早上起晚,蘇敬的車又等在校門口,雖說沒催促,但約定的時間他不想延誤,說了聲沒見過就挂斷了。
現在想來楊清至語氣正常,但話裡的意思不正常。
“吃了嗎?”梁思鑒微微擡頭。
王柏丢開雜念:“吃過了。”
他又想起昨天中午楊清至難看的臉色:沒有完全沉下去,卻還保持理智裝着好脾氣,不知道下一秒是誇他精打細算,還是再來一句白眼狼。
事實是,楊清至聽到他的話,就沒有繼續了。
保持那種臉色沉默着,沉默着,像顆緩緩黯淡下去的星星。
蘇敬幫把書包從右肩上褪下,低聲:“拿下來吧,我幫你放沙發那邊。”
“好。”王柏主動把書包拿下。
外頭有下雨迹象,這時參觀會沾染露水,有着涼風險。
梁思鑒把王柏帶去書房翻找圖冊,裡面有整個風荷公館的設計圖紙和專業人員拍攝的攝影作品記錄在冊,也有置身景中的效果,王柏看得很投入。
作品以泥塑和陶瓷居多,少量石材和廢棄金屬。
滿帶綠意的漏景牆和竹林小徑中,放置着形貌各異的侍女雕塑、各種觀音木雕,手作陶盆,荷花浮雕,青磚與卵石拼花的地面上各種大型人物和新奇巨物擺件層出不窮,讓王柏微微屏息。
作品數量實在太多,王柏一時間看得眼花缭亂。
梁思鑒合上相冊,又帶他去了位于地下室的工作室。
灰撲撲的地下室非常寬敞,大型裝置藝術的初稿能看出兩隻大手的形狀,十指都垂着絲線,中間一團還未完成。周邊泥塑頭像倒非常多。
王柏經過一道長長的無窗走廊,被帶進一間滿是綠色的開闊茶室。
梁思鑒倒了杯泡好的茶水放在王柏面前,笑說:“你和楊清至關系好,我還想着他不會讓你來。”
“我還沒告訴他。”
“楊清至性子急躁。我沒看中。”梁思鑒徒自搖搖頭,金屬手仗磕在地上:“但我當時一眼就看中了你。”
“小柏,昨天我讓蘇老師帶話給你,想必你也知道我的意思了,你能同意在我這兒學習我真的很高興。”
梁思鑒看着王柏,眸中有些許深沉:“既然楊清至做不了,那就由你來。”
“梁叔叔,我從來沒有接觸過美術和雕塑方面。”
說不心虛是假,王柏略略擡起眼皮問:“你不是說過天賦很重要嗎?”
這個問題明顯不合時宜,可王柏很想知道梁思鑒為什麼選擇他。
“天賦固然重要,但其實人的資源和财力也很重要,這是現實的事情,天賦高的人,選擇我,是拜師學藝,更是有利可圖。”梁思鑒頭顱低下,眉尾下垂,那張經過歲月和風霜後肌肉組織全部流逝隻剩骨骼輪廓的鋒利颌骨越發削薄,仿佛看到什麼悲哀的事,他閉上眼睛解釋:
“但我已經老了,更喜歡去選擇别人,做點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哪怕一塊沒有天賦的石頭。”
從王柏這個角度可以看見梁思鑒發根裡隐隐的白。
“别這麼說,我們試試就知道了,小柏,你去捏捏陶泥?”梁思鑒讓蘇敬拿來一柱圓滾滾的青色泥巴。
他的聲音和人一樣,并不顯老,非常渾厚且頭一次充滿希冀:“陶泥在裂泥機攪拌過很多次,很軟很細膩,能創造出任何形狀,小柏看看喜不喜歡?”
王柏伸出兩根骨節分明的潔白手指輕輕捏了捏,泥巴上浮現出一上一下兩顆指紋。
“黏黏的。”
他有些猶豫,更有些心虛,十分小聲:“梁叔叔,我好像不……”
“不?”梁思鑒坐在木椅上湊近了些,微微颔首說:
“不讨厭這個是不是?”
“……嗯。”
王柏鼻音很重地緩緩承認:“不讨厭。”但也沒有喜歡。
“太小心,大點力氣。”梁思鑒捏着王柏的手腕。
他緩緩使了力氣,試圖讓王柏在泥上留下很多的印記,用比初學者更寬松的口吻說:“不髒,很好玩。”
“趁年輕學些新東西也好,等以後我老了病了走不動了,那些放在儲藏室裡的作品我都可以送給你。”
旁邊拿着陶泥的蘇敬呼吸一滞,不由咳了兩聲以此掩蓋。
“不不,太貴重了。”
王柏心知自己的水貨程度,不想給梁思鑒留太多期待,正想問課題組的進度,梁思鑒卻早有計劃:“小柏,組裡的課是蘇敬在帶,你可以去看看,但用處不大,以後按時來我這裡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