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單壓在手下一直沒翻開,木子君點了下頭,繼而把菜單翻開。來之前她大概了解了一下這家酒樓的消費水準,但前幾道菜價格映入眼簾的一瞬間,她還是覺得眼前一黑。
服務生單手拿着點單機,歪着頭站在桌旁等她。木子君把菜單立起,擋住自己整張臉,看向一直在旁邊沒有開口的宋維蒲。
宋維蒲:……?
“怎麼都這麼貴啊?”她壓低聲音問。
宋維蒲默不作聲地看了她片刻,也把菜單立起,回答她:“這種酒樓很正常。”
…………
木子君把視線移回菜單,又往後翻了幾頁,深感這鍋折合人民币高達400人民币的粥裡300塊都是裝修和服務。她又往後翻了翻,忽然聽到宋維蒲那邊傳來一聲帶了些訝異的氣聲。
她繼續立着菜單轉過臉,看到宋維蒲的菜單停在了靠後的一頁上。她迅速把身子偏過去細看,繼續壓低聲音感慨:“找到一個15刀的菜,真不錯。”
宋維蒲:…………
他仿佛用了很大力氣才沒在外人面前長歎出聲,隻是把那菜單向木子君偏了幾度,手帶着她視線從價格處移開,轉而在菜名處點了兩下。
木子君:“紅玫河粉?”
“要點這一道嗎?”面前的小姑娘立刻在本上寫了幾筆,“這道可是酒樓曆史最悠久的一道菜,當初陳先生發家,靠的就是在悉尼的唐人街開粉面檔呢……紅玫……诶?這會不會就和您說的那位金小姐有關系呀?”
“您怎麼不說話呀?”
“哦,我在反省自己,”木子君默然片刻道,“你們反應,都比我快。”
“各有優勢,”宋維蒲放下菜單,“你很擅長用别人。”
木子君:……
等陳元罡的孫子陳笑問過來花了不少時間,包廂窗外正對那片香樟樹林,木子君看了一會兒,意識到這種大片香樟在墨爾本這種緯度并不多見,更像是從國内海運過來。
與世隔絕的酒樓,香樟樹,青花瓷,還有裡面來路不明的泥土。她猜想這位老人在建造這棟山頂的豪華建築時心中一定有些未了的執念,而那道以金紅玫的名字命名的菜,已經證明他們這一行并未來錯。
“紅玫河粉,”木子君忽然笑道,“不知道陳元罡起這個名字有沒有征求過你外婆意見,聽起來又洋氣又接地氣。”
出乎她意料的是,宋維蒲并沒有接着她的話說下去,隻是低頭看着菜單上的那一頁,像看到了一個人散落在這世上的吉光片羽。
原來拼湊一個人一生的除了遺物,還有旁人對她的記憶。
菜單的封面除了陳家三代人的合影,右側空白的牆面上也記錄了陳元罡早年的人生——
1923年出生于廣東台山,10歲跟随父母前往墨爾本,父母在唐人街開粉面檔。1940年,他和父母前往悉尼,從接手自家粉面檔開始,一步一步,成了全悉尼最豪華的粵菜酒樓的老闆。
他在唐人街的時間與金紅玫重合,那時她剛剛跟随那支歐洲舞團離開故土。“紅玫河粉”這個名字乍聽讓人摸不着頭腦,可對陳元罡來說,那或許就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東西,也是他餘生一切的開端。到底是和金紅玫有怎樣的淵源,才會讓他飽含懷念的用金紅玫的名字命名他事業的根基呢?
宋維蒲想象不到,金紅玫也沒有和他說過。
她甚至都沒有在他面前提起過,她曾經有過“紅玫”這樣一個名字。
思緒正飄着,木子君在他身邊長歎一聲。宋維蒲把目光移過去,看見她也對着菜單發呆,滿臉憂傷,仿佛共情了他的心路曆程。兩個人雖說此前打過不少交道,但直到最近去書店才知曉了彼此的專業——木子君學的是心理,宋維蒲學的是建築。
這樣看來,她這種共情能力,還是有一些學心理的潛質的。
果不其然,木子君又長歎了一口氣,對着菜單滿臉神傷道:“就點了兩份河粉,一個茶位就60刀,有沒有搞錯。要是每一顆珠子都要花這麼多錢,我沒找完就破産了。”
宋維蒲:……
“你不用算彙率你沒辦法共情,”木子君看了他一眼,“一個人300人民币,簡直像在喝錢。”
宋維蒲:……
所以不共情的人是他是嗎。
這燙手山芋,是真燙啊。
半小時後。
陳笑問遲遲未來,木子君張望門外片刻,又給宋維蒲倒了一杯茶。他眼疾手快把杯子換了位置,推辭道:“我說我不喝了,再喝今天睡不着了。”
“剛泡了兩次,”木子君語氣失落,“你再喝一點,咱們喝回本。”
宋維蒲:“……這頓飯真的不用你請。你别喝了,虧不到你身上。”
“那不行啊,”木子君态度堅持,“你都送我過來出人出力了,我不能還讓你出錢吧。雖說是咱倆一起做事,但我也不能總占你便宜——”
說話間一杯茶水又被斟滿,遞到了宋維蒲手邊。他看着水面瑩光長歎一聲,無奈之際,樓道裡忽然響起一陣吵鬧聲。
木子君循聲望去。
他們進入包廂的走廊另一側是巨大的落地窗,正午陽光直射,幾道人影直接從遠處被打過來,投射到包廂門前。木子君看着走在最前的兩道影子互相拉拽着,一道佝偻些,伴着一道很老的說着粵語的聲音。
她下意識去看宋維蒲,對方将視線轉向她,表情比她更意外。
“他說他要見金小姐。”宋維蒲說,“他說兩個人已經……約好了。”
另一道聲音也在這個時候響起來,是很無奈的中文,帶着一點外國口音的普通話。
“爺爺,我聽不懂粵語的……你……這位不是金小姐,剛才經理說了,她隻是認識金小姐。哎,爺爺,你不要跑——”
下一瞬,一道佝偻身影蓦然撞進包廂。木子君視線一動,和一雙蒼老的眼睛四目相對。
用“蒼老”這個詞來形容或許不大恰當。因為除了眼角的皺紋和略有渾濁的眼球,在那雙眼睛之後,木子君覺得自己看到的是一個非常年輕的靈魂,十五,不會超過十六。那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人在看到木子君的一瞬間就眼睛亮起來,步履匆匆走到她身邊,努力讓自己說話的粵語腔調沒有方才那麼濃:“金小姐,金小姐你回來了呀?金小姐你怎麼才回來呀!”
他說話帶着粵語腔調,但不濃重。木子君意識到他以前和金紅玫說話的時候大概也是這個口音,急忙解釋:“陳老先生,你誤會了,我不是金紅玫……”
十六歲的陳元罡似乎無法理解她的話。
“金小姐,我今天沒做錯事呀,”他委屈道,“你答應過我的,不要又戲弄我。舞會今天晚上就要開始了,你——”
“你答應過我會做我的舞伴呀!”
木子君和宋維蒲對視一眼,這次是實打實的陷入了手足無措。
包廂的門被拉開,方才另一道影子的主人終于也趕到了。對方一張混血臉,臉部輪廓乍看上去是亞洲人,但五官的一些細節又有西方人的影子,那一頭卷發倒是非常意大利。他像是已經預料到了屋内混亂的一切,打量了一下木子君和宋維蒲,又把目光移向自家控制不住的長輩,長歎一口氣。
“爺爺,”他走過去耐下性子,“我說過了,這位小姐不是金小姐——”
“她就是金小姐!”陳元罡徹底被他煩透了,回過頭發火的樣子就像個和家長發脾氣的少年人,“老豆!你能不能不要再管我去舞會!”
宋維蒲&陳笑問:……
木子君:“什麼是老豆?”
宋維蒲:“爸。”
木子君:“……”
宋維蒲側頭不合時宜道:“學會第三句了?”
木子君:“恩……”
場面屬實有些難以控制,漫長的僵持後,木子君把手裡的茶杯轉了一下,繼而調整語氣對陳元罡說:“我……答應你的事肯定會做的,你先去玩吧,我和你……老豆,單獨說幾句話。”
陳元罡方才一直得不到回應,忽然被木子君這麼順毛捋了一把,竟然在一瞬間安靜下來,拄着拐杖晃晃悠悠朝門外走去,一位一直在門口張望的工作人員也急忙跟上他的步伐。陳笑問看着自家長輩背影消失,再回頭時,對木子君的态度可以說得上肅然起敬。
“不好意思,”他說,“我爺爺已經以為自己十幾歲很久了,認錯人也不是第一次……”
他連聲道歉,木子君終于慢慢把視線從陳元罡背影消失的地方收回來。縱然已經是隔代的血親,但陳笑問臉上仍然留有他爺爺的許多面部特征,例如鷹鈎的鼻梁與下巴當中的那道凹槽。
認錯了嗎?也算不上吧。
她能确定的是,她和宋維蒲的第一站,來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