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維蒲說墨爾本天氣變得快,的确如此。周五下了一天雨,周六便又晴朗起來。木子君早起随便弄了些吃的,正坐在客廳喝牛奶,晨跑回來的緬甸室友破門而入,激動詢問她家門口那個在車外面等人的是不是她男朋友。
木子君立刻矢口否認,對方發出一聲可惜的贊歎,繼續詢問那是不是在追她。木子君心道他倆目前的關系的确有些複雜,類似我把你當橋,你卻想薅我羊毛。幾個回合下來,已然回不到最初單純的金錢往來。
推門而出的時候,宋維蒲果然正站在門外等她。
他個子高,右手拿着杯咖啡背靠車身。她難得見一個人等人的時候不玩手機,他似乎也不抽煙,隻是百無聊賴地站在原地等她,仍是那副和四周環境既和諧又格格不入的氣質。
宋維蒲身後是那輛車。其實木子君接機那次就想問這輛車的事,最近又常在街上看到類似車型——車頭完全是轎車造型,駕駛室後面卻沒有後備箱,直接挂載無車頂的車廂,她在國内完全沒見過這種車。
“Pick-up truck,”宋維蒲聽到她詢問後也略顯驚訝,“你以前沒見過這種車嗎?”
Pick-up truck,皮卡車,她的确沒見過,但仔細想想,這種車型還真是很适合澳洲地廣人稀又勞動力高昂的現狀,能通勤能越野能運輸,當然還能……接機。
“你自己買的嗎?”木子君問。
“成人禮。”他說。
她反應過來,點了點頭,跟着宋維蒲去上車。走了兩步又見他轉身看向自己,提醒道:“右舵車。”
爬上副駕駛的時候,木子君由衷感慨:不一樣的地方真是太多了。南北兩座半球,季節相反,車型陌生,連左右舵都得走錯幾次才能修改慣性思維。
簡直難以想象金紅玫當年語言不通,是多久才徹底習慣下這裡的生活。
氣溫終于升到了不用開空調的程度,她綁好安全帶後降下車窗,目光也移向窗外。這還是她到墨爾本後第一次出市區,心情頗有種小學去春遊的愉悅。
她手臂架在車窗處,陽光也打穿了腕上的玉珠。木子君忍不住又一顆顆地摸過去,拇指指腹在金邊紅玫瑰上摩挲,感受凸起的金屬和寶石質感。
她忽然有了個念頭,轉頭問道:“宋維蒲,你們澳洲有立春的概念嗎?”
男生正變道,沒聽懂她的話。
“什麼是立春?”
“就是春天從今天開始的意思,”木子君說,“我們曆法裡有一個專門的日子,過年用的也是這個曆法。你們南半球季節和我們是反着的,你們有嗎?”
宋維蒲想了想,回答:“可能有天文概念上的吧。你說的那種,我不記得有。”
“這樣啊……”木子君點點頭,目光移向窗外,“那我感覺,今天天氣這麼好,今天就可以算澳洲的立春。”
宋維蒲笑笑:“所以這個曆法可以憑感覺定?”
“那倒沒有,”木子君又把胳膊放到車窗上,架着下巴,“不過反正這裡也不用這個曆法。我們随便定一個,别人也不知道。”
頓了頓。
“我爺爺說,他第一次對你外婆動心,就是立春那天。”
他們已經上了高速。時間很早,又是周末,路上竟然沒什麼車。車速快,風太大,宋維蒲把車窗都關上。木子君額頭抵着車窗看路旁的風景,心不在焉地給他講。
“他小時候家裡經商,有一年冬天,他幫家裡去上海談生意,”她說,“當時還沒打仗,他家裡也沒衰落。那筆生意談得很大,成交以後,有當地的朋友帶他去上海最大的那家舞廳。”
“百樂門,你聽說過嗎?”
“沒有。”宋維蒲單手扶着方向盤,另一隻手撐着側額。
“現在還在呢,”木子君收回身子,目光看着路前面,“你要是有一天回國,我可以帶你去看看。”
“看我外婆跳舞的地方?”宋維蒲點了下頭,“有點奇怪。”
木子君想了想,覺得也是,于是繼續講故事。
“你外婆當時是百樂門的舞女,還是最有名的舞女,”她說,“别的舞女跳舞是節目,她跳舞得拍賣。有時候拍項鍊,有時候拍耳環,她隻給拍到她首飾的人跳舞。我爺爺去那次,拍的就是這串玉手鍊。”
“我爺爺年輕的時候,算不上什麼好人…這是他自己說的。他說那時候他年輕氣盛,當晚碰上一個做生意的死對頭,兩人把這串手鍊價格越叫越高。到最後也不是拍手鍊,就是為了面子。”
“看來你爺爺赢了。”宋維蒲說。
“嗯,他做了那個冤大頭,”木子君笑起來,“就為了你外婆的一支舞。”
她動了下手腕,陽光打透玉珠。宋維蒲眼神動了下,這是他第一次仔細打量這串手鍊。
“那天之後他本來就該回北平城和家裡交差,但意外耽擱了。這麼一耽擱,就出了事,一行人全被結仇的人報複。出事的那天是立春,他從百樂門帶你外婆出去,兩個人在同一輛車上,中槍以後一同逃到一處蘇滬交界的鄉下村落,然後一住就是……三個月。”
傷筋動骨一百天,三個月倒也不算長。
不算長,他也沒有詳細和木子君說那三個月發生了什麼。
但他偏偏就記了一輩子。
“哦,還有,”木子君擡了下手,“這串手鍊剛拍下來,上面是沒有這些東西的,就是12顆玉珠。這十個字,都是我外公自己刻上去的。這紅玫瑰和竹葉,也是他找人鑲上去的。”
“後來他說他要回北平,就把‘恩愛兩不疑’和玫瑰竹葉都留給了你外婆,自己帶着‘結發為夫妻’走了。”
一走就是一輩子。
“大概就是這樣。”木子君說。
車減速,路兩旁的樹幹逐漸濃密。木子君意識到他們要開始上山,再次降下車窗,窗外濃度極高的氧氣立刻灌進車廂。
車就這麼一頭紮進山林公路。如果說剛才還有點沒睡醒,那此刻便隻覺得神清氣爽。山路多轉彎,宋維蒲降低車速,路旁不時掠過紅酒莊園的招牌。
“我不懂三個月的事為什麼可以變成一輩子的執念,”宋維蒲忽然開口,“而且你爺爺年輕的時候,聽起來也不是個專情的人。”
“我也不懂,”木子君在車窗灌進的風裡閉上眼,“我想過很多理由,最後覺得,人和人的相處有太多細節,連當事人也找不出具體的原因。比如我爺爺,他現在很多事都忘了,但是他會反反複複地提起,他們真正結緣,是那年的立春。”
山林更深,葉片湧動如潮。
墨爾本今日立春。
***
車又開了半小時,終于抵達陳元罡私房酒家。山頂平台已經停了幾輛車,木子君開始沒覺出違和,走了兩步才意識到,她這是在澳洲。
周遭已然盡是山野,除了面前的中式莊園,沒有任何人工痕迹。一瞬間,木子君明白了陳元罡為什麼要把餐廳開在這裡——
即便是唐人街,也是“嵌”在異鄉的一處華人聚集地,充斥着各色人種和英文招牌。而在這種地方,隻要人願意相信,大可認為自己身處故鄉的名山大川。
身不歸鄉魂可歸。人心所在處,肉身不能困。
上山的時候木子君打過電話,門口已經有服務生在等他們。三人邁過門檻,迎面而來的是竟是一片香樟樹。從樹叢間穿過,莊園裡兩排房屋,一排是吃飯的餐廳,另一排小木屋看起來則像是能提供住宿。
吃飯的空間都是獨立的,牆角擺放着青花瓷的花瓶,梁柱上的雕刻也是花鳥圖案。不是宋維蒲還在身邊,木子君實在是覺得自己已經回國。更讓她意外的,是那些青花瓷瓶裡面裝的竟然是……沉甸甸的泥土。
她沖着那些瓶子發了會兒愣,便有個頭發挽髻的姑娘走進來給了他們兩份菜單。木子君接過細看,發現菜單封面是一張黑白照——一個華人家庭,兩位男人穿西服站立,兩位女人面孔一中一西,前排站了一高一矮兩個男孩,正中間是個須發盡白的老人。
老中青三代男人的長相微妙相似,木子君移開目光,先試探着問那位挽着發髻的漂亮姑娘:“我想問一下,這位是不是就是……陳先生……”
“您說哪位陳先生?”對方歪過頭,眼睛眨了眨,木子君意識到她年齡并不大,隻是礙于工作打扮得比較成熟,“這四位,都被稱呼為陳先生。”
……對。
她把菜單方向調轉,指向那位老人,确認道:“這就是陳元罡先生吧?”
小姑娘有問必答,給的比她問的還全面:“對呀,創建酒樓的是陳元罡先生。後面這兩位是他的一對兒女,接手酒樓的是這一位和他的意大利妻子。不過去年,這一位——”
她的手指劃過兩個孩子中那張明顯是混血兒的臉。
“陳笑問先生開始管理酒樓了。”
“那陳元罡先生他——”
“他身體不太好,我們也很少見到他。”小姑娘笑笑着說完,似乎這才意識到她問的内容太過詳細,神色變得有些疑惑。木子君遲疑片刻後還是簡述來意,對方往窗外看了看,回憶道:“陳先生現在或許沒空,您剛才說那位陳老先生的老朋友叫……”
“金紅玫。”木子君說。
“那我得去問一下經理,”她點了下頭,目光移到菜單上,“您要不然先點單,一邊吃一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