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量太大,消化起來有點費勁。
木子君在酒樓的梨花椅上坐着,眼看着陳笑問把自己本來就很亂的頭發揉得更亂,兩隻手倒叉腰側,把敞開的西裝外套掀到更靠後的位置,有如一隻原地打轉的混血大鵬。
“長安旅社,”他一邊轉一邊複述這個名字,“我爺爺沒有和我提過。”
了不起,金紅玫也沒提過。他們那代人如此寡言少語,對自己少年時代的經曆約好了似的閉口不談,把難題都留給這一代。
“我看陳老先生心心念念和金小姐的約定,”木子君開口問,“他除了今天這些話,以前沒有和你說過其他内容嗎?”
“沒有。他的記憶是去年開始錯亂的,總是問我們金小姐怎麼還不回來,在此之前,我和我父母,都沒聽過這位金小姐的名字。”
木子君:“那你覺得如果我去問他……”
“很難說,”陳笑問皺着眉,“我們也試過讓他說出更多内容,都被他用這是他和金小姐的秘密搪塞了。不過剛才他看到你以後……”
他停止原地打轉,回過頭仔細看了看木子君。
意大利男人,看拖把都深情,何況看人。木子君被他看得坐立難安,明顯感覺到身後一直沒說話的宋維蒲把手抱起來,開始打量他們二人火花四射的對視。
“我想起來了,”陳笑問終于在宋維蒲的輕咳聲裡結束了和木子君長達十秒的視線交彙,“有時候,我爺爺淩晨六點會起床去院子裡散步。他那個時候的神志比較清楚,你們要不然,等到明天早上試試?”
木子君沉默片刻,看向宋維蒲:“那我讓你淩晨四點來接我是不是有點過分?”
宋維蒲:“怪不得讓我喝那麼多茶。”
木子君:……
她又不會未蔔先知!
“沒關系的,你們也可以不回去,”陳笑問連忙安排道,“我們這裡不隻是酒樓,也有住的地方。你們如果願意留宿,我安排服務生去打掃。”
***
木子君什麼都沒帶,好在莊園裡什麼都有。兩個人晚飯也是在山頂吃的,碰見幾對來度假的華人,都是上了歲數的老夫妻。他像是給墨爾本的華人造了一處幻境,讓人覺得,來到這裡,就等同回到了大洋彼岸的故鄉。
陳元罡淩晨六點散步,那他們起碼五點半就在院子裡蹲守。木子君怕自己起不來床,吃過晚飯便早早睡下。
她給宋維蒲發消息:[我先睡了]
對方并沒回她。
算了,他經常不回她。
山頂入夜極安靜。人住在城市裡,街道再安靜也有噪聲。但山頂的夜就是徹底的夜,再加上初春蟲鳥未鳴,房間裡隻能聽見樹葉被風吹過,湧動有如浪潮。
木子君在這浪潮的翻騰聲中醒過來,摸了摸手機,發現時間是半夜兩點。
以及宋維蒲的回複。
[好,我去外面透氣]。
發信時間:1:37。
木子君:……
看來白天那個茶在他身上,勁兒是有點大了。
山中午夜,風聲漸大。她從床上坐起來發了會兒呆,意識到自己這是睡得太早,生物鐘略顯紊亂。衣服都在床頭,她抓來穿上,又把頭發紮起來,決定去外面看看宋維蒲還在不在。
他們住的就是中午見到的那排木屋,宋維蒲的房間在她隔壁。木子君借着窗戶往裡看了看,不像是有人的樣子,便裹緊衣服往下走。
不遠處是他們吃飯的餐廳和陳笑問的廚房。
陳元罡這莊園到了晚上更加以假亂真,餐廳外的小池塘映着月色,呈現出低配版荷塘月色的朦胧感。池塘邊的欄杆上靠了道人影,身形輪廓明顯是宋維蒲。
遠處的燈光微弱,好在月色還算明亮。月光清霜似的灑在木質連廊和宋維蒲身上,她咳了一聲,往前一步,入了畫。
宋維蒲并沒被她吓到,也未覺她的到來唐突。兩人都用胳膊撐着欄杆,她低頭,看見水面上飄着一片殘破的荷葉。
上個花期過去了太久,下個花期還遠未到來。池塘上隻有這麼一片荷葉,象征這裡曾有荷花綻開。
“宋維蒲,”木子君把下巴放到手臂上,忽然就知道了他在幹什麼,“你想她了?”
“你還真是學心理的。”
“和專業沒關系,”她說,“人之常情。”
他們為了金紅玫而來,她甚至被陳元罡當成她。他晚上吃飯的時候話就很少了,她也并不是一個遲鈍的人。
“也不算想她,”宋維蒲仰起頭,開口說,“她那個年齡,離開也是很正常,我甚至很慶幸她沒受什麼苦。相比于想,我更多的其實是……後悔吧。”
“為什麼呀?”
“因為你。”
木子君“啊”了一聲,一臉茫然地轉頭看他。
他起初并沒有更多解釋,意識到木子君一直盯着自己以後,才慢慢轉過身子,用後背抵住欄杆。天上月亮垂挂,月側暈染開一圈光暈。唐人街上有老人和他說過,月暈預示着要刮風,月暈缺口的方向便是刮風的方向。
墨爾本日日起風,這樣的光暈并不少見。
“我以前沒有後悔過,”他的語氣很淡,和他平常說話一樣,情緒不多,“她把我養大,我給她送終,我以為這就夠了。可是你來找我,你一直在問我關于她的事,我才發現,我一點都不了解她。”
“所以我後悔,我後悔她還在的時候,我沒有和她多說些話。”
“也不怪你,”木子君說,“我長大以後,和我爺爺也沒有很多話。”
“我小時候也不和她說,”宋維蒲看着月亮,“我整個青春期都很叛逆,讨厭所有人。兩邊的人和文化好像都不算完全接納我,我也幹脆拒絕接納别人,包括她。”
木子君轉瞬明白了由嘉口中高中時代的宋維蒲。
“不過你總歸還是……很優秀的,”木子君說,“在唐人街其他鄰居面前,金紅玫應該很以你為傲。”
“嗯,”宋維蒲點頭,“她活得很張揚,什麼都可以炫耀一下,我也每天被她拿去炫耀。”
“我爺爺說她年輕的時候非常潑辣。”木子君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