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可都安好?"伊爾哈親手斟了杯茶推過去。佟佳夫人雙手接過,聲音壓得極低:"娘娘放心,您阿瑪日日耳提面命,連門房的小厮都不許在外頭多嘴。"她餘光掃過四周,确認無人才繼續道,"隆哥兒原本要說的那門親事,您阿瑪已經親自去退了。"
伊爾哈指尖在杯沿輕輕摩挲:"隆科多才十三,急什麼?"她記得前世這個弟弟就是少年得意時惹出禍事,"讓他好生讀書,等過兩年表哥給他差事他别出錯才是。"
佟佳夫人連連稱是,又從袖中取出個荷包:"這是隆哥兒近日臨的字帖,說請姐姐指點。"伊爾哈展開一看,竟是篇工整的《谏太宗十思疏》,字迹方正剛勁,全無少年人的浮躁。最末還特意題了"戒驕戒躁"四個小字,墨迹猶新。
"倒是個懂事的。"伊爾哈将字帖仔細收好,轉頭吩咐琉璃,"去把前兒皇上賞的徽墨取一套來。"又對佟佳夫人道,"告訴他,好生用功,等過幾年,本宮親自替他相看人家。"
可不能讓佟佳夫人再把那位赫舍裡姑娘娶進來,人家好好的姑娘被折磨成那個樣子,真是作孽。
正說着,遠處傳來孩子們的笑鬧聲。佟佳夫人望着被皇子公主們簇擁而來的昭甯公主,忽然紅了眼眶:"娘娘如今..."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隻道,"家裡都曉得輕重,斷不會給娘娘添亂。"
伊爾哈順着她的目光望去,隻見昭甯正舉着個月餅跑來,小臉上沾滿了餡料。秋風拂過,吹落幾朵金桂,正好落在她們之間的茶盞裡,蕩起一圈細微的漣漪。
佟佳夫人從宮裡回來後,徑直去了書房。佟國維和佟國綱正在對弈,見她進來,同時放下手中的棋子。佟佳夫人将宮裡的情形細細道來,說到伊爾哈對隆科多婚事的安排時,佟國維手中的茶盞輕輕一頓。
"既然娘娘有了打算,"佟國維摩挲着棋子,眼中精光一閃,"咱們也不必為那小子的婚事操心了。"他轉頭看向窗外正在練箭的隆科多,少年挺拔的身影在夕陽下格外醒目,"倒是該請個西席,好好教他些經世緻用的學問。"
佟國綱捋着胡須點頭:"娘娘說得在理。咱們家現在正該低調行事,過早結親反而惹眼。"他指了指桌上剛送來的邸報,"今日又有兩個内務府舊人被流放甯古塔,這時候給隆科多議親,不是明擺着招人眼紅麼?"
正說着,隆科多擦着汗進來請安。佟國維難得和顔悅色地招手讓他近前:"你姐姐賞了套徽墨,說是讓你好生用功。"少年驚喜地接過,卻在聽到"十六歲前不許議親"時紅了耳根。
"兒子明白。"隆科多恭恭敬敬地行禮,"這幾日正在讀《資治通鑒》,正好用這好墨做批注。"他頓了頓,又小聲道,"方才門房說,索額圖大人府上送了帖子來..."
"就說你染了風寒。"佟國維不容置疑地打斷,"明日開始閉門讀書,誰來都不見。"他起身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語氣突然溫和,"等你姐姐在宮裡站穩腳跟,自有你的好前程。"
晚風穿堂而過,吹動了書桌上的《谏太宗十思疏》。佟國綱拾起來看了看,突然笑道:"這小子,倒把'見可欲則思知足'這句描得最重。"三人相視一笑,院外的蟬鳴聲忽然格外響亮起來。
……
中秋的餘韻還未散盡,後宮便傳來了衛庶妃有孕的消息。乾清宮按例賞下一套赤金頭面、兩匹妝花緞,比起當年德妃、宜妃有孕時的陣仗,着實顯得寒酸。康熙在賞單上朱批時,連多寫一個"賞"字都覺得多餘——如今膝下已有七位皇子,衛氏這胎是男是女,對他而言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
更何況,衛氏生得太過明豔動人。那雙含情目,那截楊柳腰,每次侍寝後都讓言官們的奏折多上幾本。康熙甚至記得,去年南苑圍獵時,自己不過多看了衛氏兩眼,第二天就收到禦史"勿耽女色"的谏言。自那以後,他刻意冷着衛氏,連晉位份都比旁人慢半拍。
永和宮裡,伊爾哈看着禮單上寥寥幾樣賞賜,忍不住搖頭。衛氏住在偏僻的延禧宮稍間,如今有孕連個像樣的太醫都輪不上。
果然不就就聽到衛庶妃身邊的宮女哭着跑來求救——主子孕吐得厲害,想求個太醫看看,卻被内務府推三阻四。伊爾哈聞言冷笑,直接讓琉璃拿着自己的對牌去太醫院要人。
"到底是龍種。"伊爾哈望着窗外開始泛黃的梧桐,輕聲道,"皇上可以不在意,咱們卻不能不管。"
延禧宮裡,衛氏正虛弱地靠在窗邊。見皇貴妃身邊的琉璃親自送來賞賜,慌得就要下跪,卻被一把扶住。"娘娘說了,您如今是雙身子的人,這些虛禮都免了。"琉璃幫她掖好被角,又指着那尊翡翠觀音低聲道,"這是開過光的,娘娘懷昭甯公主時供過的。"
衛氏撫着尚未顯懷的肚子,眼淚突然就落了下來。她進宮三年,還是頭一回感受到這樣的暖意。窗外秋風掃落葉,那尊翡翠觀音在案上泛着溫潤的光,倒映在她含淚的眸子裡,像一泓不會結冰的春水。
望着窗外漸沉的暮色,伊爾哈手中的茶盞漸漸涼了。她想起曆史上那位賢名遠播卻又手段百出的八阿哥,又想起衛氏那雙含淚的杏眼,終是放下茶盞,輕輕歎了口氣。
"備轎,去乾清宮。"她突然起身,琉璃連忙取來杏黃色的皇貴妃披風。夜風微涼,轎簾上的流蘇随着步伐輕輕晃動,像極了伊爾哈此刻搖擺不定的心緒。
乾清宮的燈火通明,康熙正在批閱奏折。見伊爾哈深夜前來,朱筆微微一頓:"表妹有事?"
"衛氏到底懷着龍種。"伊爾哈行過禮,直接開門見山,"住在延禧宮稍間實在潮濕,臣妾想着...是不是該晉個貴人位份?"她故意不提衛氏的容貌,隻說着孕婦需要靜養的道理。
康熙挑眉看她,忽然輕笑:"朕記得你平日最不愛管這些。"手中的朱筆在硯台上蘸了蘸,"怎麼,衛氏求到你那兒去了?"
"是臣妾自己看不過眼。"伊爾哈坦然迎上他的目光,"那稍間連地龍都是壞的,萬一凍着皇嗣..."話未說完,就見康熙已經提筆在空白的晉位诏書上寫了起來。
"就依你。"康熙蓋好玉玺,狀若無意道,"不過是個貴人位份。"他将诏書遞給李德全時,又補了句,"讓内務府把延禧宮的後殿收拾出來。"
回到永和宮時已是三更。伊爾哈望着奉旨去宣旨的儀仗,突然想起衛氏那日捧着送子觀音的模樣。琉璃小聲問:"娘娘為何要幫衛貴人?"
"就當是...給未來的八阿哥積福吧。"伊爾哈揉了揉眉心,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夜風吹散了她的話,隻有檐下的宮燈明明滅滅,在青石闆上投下搖曳的光影。
第二日清晨,衛貴人跪在永和宮外磕頭謝恩。伊爾哈站在窗前,看着她被宮女攙扶着離去的身影,忽然發現衛氏的腰身還很纖細,完全看不出有孕的模樣。隻有那雙緊緊護着小腹的手,洩露了這個母親最本能的守護。
每當這種時候,伊爾哈就忍不住在心裡把康熙從頭到腳數落個遍。這位英明神武的帝王在子嗣之事上,簡直薄情得令人發指——五阿哥胤祺剛落地就被抱去給太後撫養,生母宜妃連口奶都沒喂上;七阿哥胤祐先天腿疾,康熙除了洗三禮時瞟過一眼,再沒踏進過景陽宮;如今衛貴人懷着身孕吐得昏天黑地,他卻連多賞匹綢緞都嫌奢侈。
"真真是..."伊爾哈咬着牙把"渣男"二字咽回去,手裡的帕子擰成了麻花。
"娘娘..."琉璃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伊爾哈回神,發現手中的茶盞早已涼透,茶葉梗直愣愣地豎着,像極了此刻她梗在心頭的那口悶氣。
"去跟衛貴人說,"伊爾哈把"皇上薄情"四個字在舌尖轉了三圈,最終化作一聲歎息,"好好養胎,缺什麼直接來永和宮取。"她望着乾清宮的方向冷笑,心想這位爺怕是連衛貴人懷胎幾個月都記不清。
倒是昭甯公主突然跑進來,舉着剛摘的石榴要分給弟弟妹妹。伊爾哈想着幸虧自己沒有打算要孩子,也沒有期待過後位,不然指不定多難過。
現代的孕婦都那樣難熬,更何況是古代的情況……
若不是皇太後仁厚慈愛,宜妃又生得一張巧嘴,能時常在太後跟前說笑解悶,她這日子怕是比冷宮還難熬。自從五阿哥胤祺被抱去慈甯宮撫養,宜妃便隻能借着晨昏定省的由頭,才能遠遠瞧上自己的孩子一眼。
伊爾哈至今記得,去年重陽節家宴上,宜妃趁着太後高興,壯着膽子想給胤祺喂塊糕點。誰知孩子竟怯生生地往太後身後躲,奶聲奶氣地喊着"老祖宗"。宜妃當時眼圈就紅了,卻還要強撐着笑臉說"阿哥孝順"。那場景,連素來與她不對付的德妃都别過了頭去。
"娘娘您不知道,"宜妃身邊的嬷嬷有回來永和宮送繡活,悄悄跟琉璃念叨,"我們主子每回從慈甯宮回來,都要躲在被子裡哭濕半個枕頭。"老嬷嬷說着抹眼淚,"有次小阿哥發熱,太後開恩讓主子去照顧,結果皇上知道了,第二日就派太醫把孩子接回了慈甯宮..."
最諷刺的是,康熙還常誇宜妃"懂事"。有回當着衆妃嫔的面,說什麼"宜妃深明大義,堪為六宮表率"。伊爾哈當時瞥見宜妃死死掐着掌心,指甲都陷進了肉裡,面上卻還要擠出感恩戴德的笑容。
如今想來,宜妃那些張揚跋扈的做派,什麼争奇鬥豔的衣裳首飾,什麼尖酸刻薄的閑話,不過是給自己築的铠甲罷了。就像她宮裡那株名貴的十八學士茶花,開得越豔麗,根莖紮在磚縫裡就越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