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乾清宮報喜。"她突然開口,聲音穩得驚人,"就說戴佳貴人誕育皇七子,母子平安。"
伊爾哈的目光如刀鋒般釘在太醫臉上,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分明:"七阿哥日後能長好的,對嗎?"她指尖在襁褓上微微收緊,杏黃色的護甲映着燭火,在太醫臉上投下一道晃動的光影。
老太醫猛地一個激靈,花白的胡子抖了抖,立即躬身道:"娘娘明鑒,幼兒筋骨柔韌,好生将養着,未必不能..."話未說完,就被伊爾哈擡手止住。
"去開方子吧。"她轉身時袍角在門檻上掃過一道弧線,抱着七阿哥徑直往内殿走去。戴佳氏正虛弱地靠在床頭,見皇貴妃進來就要掙紮着起身,被伊爾哈單手按住了肩膀。
"是個結實的阿哥。"伊爾哈将襁褓輕輕放在她枕邊,指尖點了點孩子紅潤的臉頰,"太醫說隻是腿骨長得慢些,等大些讓造辦處特制雙鞋,墊高一寸便是。"說着從琉璃手中接過個錦盒,"這是皇上賞的麒麟鎖,最是鎮邪的。"
戴佳氏顫抖的手撫過孩子不勻稱的腿彎,眼淚突然就落了下來。伊爾哈拿起帕子給她拭淚,語氣突然輕快起來:"你瞧他這眉眼,活脫脫是萬歲爺翻版。等過兩年會跑了,本宮讓造辦處用軟木給他做小靴子,繡上虎頭紋樣,保準比别的阿哥都威風。"
窗外雨聲漸密,混着更漏聲聲。伊爾哈望着睡熟的嬰兒,突然伸手将襁褓重新裹了裹,把那截短小的右腿仔細掩在錦被之下,就像掩住一個暫時不必揭曉的秘密。
伊爾哈整理好思緒,帶着太醫的診斷記錄來到乾清宮。她深知這種事瞞不過康熙,與其讓流言傳到皇帝耳中,不如主動說明,更何況康熙出手,封口才最穩妥。
殿内龍涎香袅袅,她行完禮便直言道:"戴佳氏誕下七阿哥,隻是..."稍作停頓,将太醫的脈案雙手呈上,"右腿略短一分,王太醫說好生調養或可恢複。"
康熙接過脈案的手頓了頓,目光在"先天不足"四個字上停留良久。伊爾哈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帝王的神色,見他眉頭微蹙,立即補充道:"臣妾已命太醫院專設調理方子,另着造辦處預備特制鞋履。此事除接生婆、太醫與景陽宮貼身宮人外,再無旁人知曉。"
"你做得很好。"康熙合上脈案,指尖在案幾上輕叩兩下,"傳朕口谕,七阿哥賜名胤祐,洗三禮按例辦,賞賜加倍。"他擡眼看向殿外飄搖的宮燈,聲音沉了幾分,"至于那些太醫和接生婆..."
"臣妾明白。"伊爾哈立即接話,"王太醫年事已高,正該榮歸故裡。接生婆一家已安排去盛京莊子上當差。"她頓了頓,又輕聲道,"戴佳氏是個明白人,隻當孩子需要特别調理罷了。"
殿内更漏聲聲,康熙最終擺了擺手:"你去安排吧,朕晚些去看看。"待伊爾哈退至殿門處,又聽得帝王似是自語般道:"牛痘推行方見成效,南邊又剛報上豐收..."這話沒頭沒尾,但伊爾哈知道,這便是皇帝最大的讓步了——一個殘疾的皇子,絕不能成為朝野議論的話柄。
走出乾清宮時,暮色已沉。伊爾哈望着宮牆上漸次亮起的燈籠,輕輕舒了口氣。明日七阿哥的洗三禮會辦得風風光光,所有賞賜記錄都會寫得明明白白,而那個小小的缺憾,将永遠成為深宮之中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
……
七阿哥的降生雖然在後宮掀起了一陣波瀾,但對太子和胤褆這些孩子們來說,不過是多了個需要愛護的小弟弟。他們依舊每日興緻勃勃地鑽研算術,甚至把演算用的沙盤搬到了七阿哥的搖籃旁,一邊照看弟弟一邊解題。
看着這群精力旺盛的小家夥,伊爾哈的眼中閃過一絲狡黠。休沐日前一天的傍晚,她突然派宮女分頭去各宮傳話:"皇貴妃娘娘吩咐,明日請太子殿下、大阿哥和幾位公主辰時正就到永和宮來。"
與此同時,一隊太監正吃力地擡着幾個紅漆木箱穿過宮道。箱子裡整整齊齊碼放着内務府近三年的賬冊,每一本都蓋着朱紅色的官印。琉璃指揮着人将箱子在偏殿一字排開時,忍不住小聲問道:"娘娘這是要......"
伊爾哈笑而不答,隻是親手在正殿擺好了幾張書案,每張案幾上都備好了算盤、宣紙和朱砂墨。她望着窗外漸沉的暮色,手指輕輕敲擊着案幾,盤算着明日要給這群小機靈鬼們出什麼樣的"難題"。
翌日清晨,太子第一個沖進永和宮,身後跟着睡眼惺忪卻強打精神的胤褆。當孩子們看到偏殿堆積如山的賬冊時,都不約而同地瞪大了眼睛。伊爾哈一襲簡裝站在案前,笑盈盈地展開一卷賬本:"今日咱們來玩個新遊戲——看看誰能最先找出這本賬目裡的錯處。"
伊爾哈将賬冊"啪"地一聲攤開在案幾上,指尖點着密密麻麻的銀錢數目,眼睛亮得驚人:"這些可都是咱們愛新覺羅家的銀子,一分一厘都得花在刀刃上。"她俯身湊近幾個小腦袋,壓低聲音道:"你們想想,若是奴才們暗中克扣,那原本該給你們造新弓箭、裁新衣裳的銀子,豈不是白白流進了别人的口袋?"
太子聞言立刻挺直了腰闆,胤褆更是氣得小臉通紅。榮憲公主機靈,已經抓起朱筆在可疑處畫起圈來。伊爾哈朝琉璃使了個眼色,這位從佟府帶進來的大宮女立即會意,捧着本民間物價冊子坐到孩子們中間。
"阿哥您看,"琉璃指着賬上一處道,"這蘇州绉紗宮外頂多二兩銀子一匹,賬上卻記了三兩。"她翻着泛黃的小冊子,"這還是奴婢入宮前記的價,如今說不定更便宜。"
"竟敢貪這麼多!"胤褆氣得拍案而起,墨汁都濺到了袖口。伊爾哈不慌不忙按住他的肩膀,眼中閃過一絲笑意:"急什麼?這才是第一本呢。"她變戲法似的又抽出幾冊,"内務府、廣儲司、營造司的賬目都在這裡,夠你們算上一整日的。"
窗外的陽光漸漸西斜,映照着孩子們認真核對的身影。太子負責驗算總數,胤褆核對物料價格,榮憲帶着兩個妹妹檢查日用開銷。每當發現一處錯漏,伊爾哈就讓人記在專門的黃绫冊子上,末了還要孩子們親手蓋上自己的小印。
"記着,"伊爾哈看着他們鄭重其事蓋章的模樣,輕聲道,"這天下是咱們家的,但正因如此,更要把每一文錢都看得清清楚楚。"她故意頓了頓,"等查完這些,本宮帶你們去庫房認認今年新進的徽墨,聽說有人把三十兩一匣的記成了五十兩呢......"
當天傍晚,乾清宮的鎏金自鳴鐘剛敲過申時的鐘聲,康熙批完最後一本奏折,擡頭望了望窗外漸暗的天色,忽然皺眉問道:"太子今日怎麼還沒回來用膳?"
李德全連忙躬身回禀:"回萬歲爺,太子殿下今兒一早就去了永和宮,說是皇貴妃娘娘留了功課......"
康熙聞言放下朱筆,明黃色的龍袍在暮色中劃過一道流光。他擺手示意儀仗不必跟随,隻帶着兩個貼身太監,信步往永和宮走去。
剛跨進永和宮的月洞門,就聽見殿内傳來此起彼伏的算數聲。康熙示意守門的宮女噤聲,自己輕輕掀開珠簾——隻見正殿裡燭火通明,五張小案幾拼成個大桌,上面堆滿了攤開的賬冊。純禧公主的發髻松散了幾縷青絲,正咬着筆杆對一本賬冊皺眉;榮憲和端靜湊在一處,一起寫寫畫畫,小手被弄髒了都顧不上;胤褆袖子挽到手肘,碳粉塗了滿臉都不自知;而他的寶貝太子胤礽,正跪坐在椅子上,小臉氣得通紅,面前攤開的賬本上密密麻麻全是朱筆圈記。
最令人忍俊不禁的是,每個人案幾旁都放着碗吃到一半的冰糖燕窩,胤褆的勺子裡還粘着顆桂圓,就這麼懸在半空,随着他怒拍桌案的動作一顫一顫的。
"這是......"康熙剛出聲,幾個孩子就像受驚的小雀兒般跳了起來。太子連禮都顧不上行,舉着賬本撲過來:"汗阿瑪!您看他們竟敢把三十兩的徽墨記成五十兩,算數還不好,還會經常算錯!"
康熙接住撲來的兒子,目光掃過賬冊上那些觸目驚心的數目,眼神漸漸沉了下來。這時伊爾哈從内殿轉出,手裡還端着盤點心,見狀笑道:"表哥來得正好,這幾個小祖宗算起賬來連晚膳都不肯用呢。"
伊爾哈見康熙神色凝重,輕輕放下手中的茶盞,走到他身側低聲道:"皇上放心,臣妾早已命人嚴守門戶。今日進出永和宮的,除了這幾個孩子,就隻有琉璃和青玉兩個心腹。"她指了指殿外垂首侍立的宮人,"這些奴才都是臣妾從佟府帶進來的家生子,嘴巴最是嚴實。"
康熙的目光在殿内掃視一圈,果然發現連窗棂都關得嚴嚴實實,每個出入口都有侍衛把守。他微微颔首,伸手撫了撫太子的發頂:"保成今日做得很好。"又看向仍氣鼓鼓的胤褆,"保清也是。"
"今夜你們随朕回乾清宮。"康熙說着,親自幫太子整理好淩亂的衣襟,"正好給朕詳細說說,這些賬目都是怎麼查出來的。"轉頭對伊爾哈吩咐道:"三位公主就留在永和宮安置,這些賬冊......"
"臣妾已經讓人裝箱封好。"伊爾哈立即接話,示意太監們擡上幾個貼了封條的紅木箱,"每箱都有編号,與清單分毫不差。"
夜色漸深,康熙牽着太子的手走在宮道上,胤褆捧着最重要的幾本賬冊緊随其後。小太監們擡着沉甸甸的箱子,在青石闆上投下一串晃動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