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遠川的手指無意識地撫過軍裝袖口。
那裡有一道不起眼的磨損,是常年持槍留下的印記。
光影在他指間跳躍,像在演繹某種無聲的獨白。
“我本就是這裡的人。”
他的目光越過她肩頭,落在遠處起伏的山線上。
那裡有他守護了半輩子的國境線,有差點要了他命的子彈軌迹。
“三年前那顆子彈,”
修長的手指點了點右胸,“從這裡穿過去的時候,我以為一切都結束了。”
葡萄葉的影子在他臉上輕輕搖晃,将剛毅的輪廓勾勒得格外溫柔。
“結果醒來時,我成了幾十年後的陸遠川。”
他的視線落回她臉上,看着她睫毛投下的陰影微微顫動,“直到……”
風突然停了。
“直到那個世界的我犧牲的那天。”
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這邊的我,突然在病床上睜開了眼睛。”
蘇晚的指尖猛地攥住衣角,布料在掌心皺成苦澀的紋路。
陽光在她眼中折射出細碎的光,像是打碎的星辰墜入深潭。
“所以現在,”
他嘴角揚起一個自嘲的弧度,“你面前站着個死過兩次的人。”
淚水突然就落了下來。
蘇晚胡亂抹了把臉,卻怎麼也擦不幹。
她看着陽光下他真實的輪廓,看着他軍裝上每一道熨帖的褶皺,突然笑了:“真好。”
兩個字,輕得像歎息。
至少墓碑前的雪不會再落進她夢裡,至少三十裡山路盡頭不再是冰冷的石碑,至少此刻
晨風掀起他軍裝下擺,陽光在他睫毛上跳舞,連呼吸時胸膛的起伏都清晰可見。
那麼真實。
那麼,活着。
蘇晚的目光細細描摹過他的輪廓,眉骨投下的陰影,下颌繃緊的線條,最後落在那身筆挺的軍裝上。
布料挺括的褶皺裡,藏着多少不為人知的傷痛?
“那次任務……”
她的聲音不自覺地發緊,指尖在袖口絞出一道細痕,“聽說傷得很重?”
陸遠川的脊背瞬間繃直,像一柄出鞘的劍。
軍裝下的肌肉輪廓若隐若現,卻在陽光裡暴露了額角細密的汗珠。
“早好了。”
他笑着向前邁步,手指卻不着痕迹地扶住了葡萄架。
斑駁的光影裡,蘇晚看見他的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三年的病榻時光,足夠子彈貫穿的傷口愈合,卻帶走了曾經矯健如豹的身手。
他的右腿在陰影裡微微顫抖,像是不服管教的士兵。
“就是躺久了,”
他低頭看着自己不争氣的腿,語氣輕松得像在談論天氣,“腿腳不太聽話。”
粗糙的指尖無意識摩挲着軍褲褶皺,将那處布料磨得發亮。
屋裡突然爆發出孩子的笑聲,清脆得像檐角的風鈴。
蘇晚的目光被牽引着飄向窗棂,那裡映出陸睿小小的身影,眼睛亮得像是盛滿了星光。
和眼前這個人如出一轍。
“阿睿他……”
話到嘴邊突然失了聲。
蘇晚掐緊掌心,月牙形的紅痕在肌膚上清晰可見。
她怕這是個一碰就碎的夢,怕答案會像陽光下的泡沫,美麗卻轉瞬即逝。
風突然停了。
陽光忽然變得很靜。
陸遠川的喉結在光影裡滾動了一下,像在吞咽某種苦澀。
“陸睿是我的兒子。”
聲音低沉平穩,仿佛在彙報一項再普通不過的軍情。
他擡手整理領口的動作很慢,指節在軍綠色布料上泛着青白。
“村裡那些傳言……”頓了頓,“都是真的。”
一片葡萄葉打着旋兒落在兩人之間的空地上。
蘇晚的睫毛在陽光下輕輕顫動,像蝴蝶脆弱的翅膀。
陸遠川看着,突然就明白了她接下來要說的話。
那雙眼睛裡盛着的光,他太熟悉了。
前世記憶如潮水湧來:
她執拗地跟在他身後執行危險任務時,馬尾辮在硝煙中飛揚的弧度。
他負傷時,她守在病床前熬紅的雙眼。
還有每次任務結束,她藏在“報告完畢”四個字後面,那抹來不及藏好的歡喜。
可每當那雙眼睛欲言又止地望着他,他總會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
不是不明白。
是不敢明白。
洗手間的鏡子裡,他鬓角的白發和她朝氣蓬勃的臉,中間隔着整整二十年的光陰。
“你還小……”
這句話他說了太多次,多到後來連自己都信了這隻是長輩的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