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同志,喝口水吧。”
蘇晚捧着粗瓷茶碗的手指微微發顫,青瓷映着晨光,在她素白的指尖流轉。
她緩步踏入灑滿碎金的院落,棗樹沙沙作響,抖落一地光斑。
蓦地,她的呼吸凝滞在胸腔。
那抹挺拔如劍的身影背對着她,青灰色軍裝被晨風輕輕掀起衣角,陽光穿透樹葉的間隙,在他肩章上跳躍成金色的溪流。
他靜立如松,仿佛與這斑駁樹影、與這流轉時光融為一體。
“寒舍簡陋,招待不周……”
話音未落,男人聞聲轉身。
刹那間!
蘇晚覺得天地都失了顔色。
晨光為他鍍上一層流動的金邊,睫毛在眼睑投下蝶翼般的陰影。
那道橫亘左眼的淡疤宛如月牙,在光暈中若隐若現。
時光的刻刀将他輪廓雕琢得愈發深邃,卻分毫未減當年風華。
“當啷”
一聲脆響,茶碗墜地,碎成晶瑩的星子。
蘇晚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卻感覺不到疼。
胸腔裡有什麼在劇烈震顫,震得她耳膜生疼。
那是她沉寂多年的心跳,此刻正瘋狂撞擊着肋骨,仿佛要破體而出。
是他!
那個在暴雪夜裡用胸膛為她擋下子彈的陸遠川!
那個她攢了滿腹話語卻終究未能說出口的陸遠川!
那個在她餘生每個夢境裡反複出現,醒來卻隻剩枕邊冰涼的陸遠川!
一片落葉懸在半空,蟬鳴倏然靜默。
陸遠川的瞳孔驟然收縮。
陽光穿透她微微顫動的睫毛,在瓷白的臉頰投下細碎光影。
當年那個總跟在他身後的小姑娘,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唯有那雙眼,清澈如昔,卻沉澱着歲月賦予的堅韌與哀愁。
“...蘇晚?”
他的嗓音沙啞得不成樣子,像是怕驚散了這場隔世經年的幻夢。
垂在身側的手動了動,最終卻隻是攥緊了軍裝下擺,任那布料在掌心皺成苦澀的紋路。
此刻,風停了!
世界變得安靜了!
記憶像老電影般緩緩回放!
“陸大哥!”
少女清脆的嗓音劃破時光的薄霧。
二十歲的蘇晚站在陽光下,眼角彎成好看的月牙,睫毛上跳躍着細碎的金芒。
陸遠川聞言失笑。
四十歲的男人笑起來時,眼尾會泛起淺淺的紋路,像是歲月精心雕刻的痕迹。
他搖頭的樣子很溫柔,帶着長輩特有的縱容:“小丫頭,按年紀,你該叫我陸叔叔。”
陽光穿過樹隙,在他肩頭灑下斑駁的光影。
“才不!”
夢裡的蘇晚揚起下巴,發梢随着動作輕輕晃動。
她藏在背後的手指悄悄絞緊了衣角,耳尖泛起珊瑚色的紅暈。
叫叔叔?
那怎麼行。
若是差了輩分,那些藏在日記本裡的心事,那些午夜夢回時的悸動,又該安放在哪裡?
“我老了。”陸遠川低笑,聲音像大提琴般醇厚。
“不老!”
少女急得跺腳,嗓音裡帶着嬌嗔,“就是陸大哥!”
陽光忽然變得很亮,亮到能看清他軍裝上每一道褶皺,看清他望着她時,眼底那片溫柔的海。
茶碗碎裂的脆響驚破了凝滞的時光。
白瓷碎片在地面綻開一朵晶瑩的花,茶水緩緩漫過青磚的紋路,倒映出兩個凝固的身影。
蘇晚覺得自己的呼吸也跟着碎了一地,指尖懸在半空,還保持着那個捧碗的姿勢。
“ 娘? ”
稚嫩的童聲從廂房傳來,卻像隔着一層毛玻璃。
她看見陸遠川的喉結滾動了一下,軍裝袖口下的手指微微蜷起。
這個細微的動作她太熟悉了,是他在戰場上手握鋼槍時,也會無意識做的小動作。
碎瓷片閃着冷光。
當蘇晚蹲下身時,一片鋒利的邊緣正映出她蒼白的臉。
忽然有陰影籠罩下來,帶着熟悉的松木氣息。
那隻曾經在硝煙中寫下遺書的手,此刻正穩穩托住她的手腕。
體溫透過粗布衣袖傳來,燙得她睫毛一顫。
擡眼的刹那,70年代的陽光突然變得刺目。
陸遠川的瞳孔微微收縮,她在那片深潭裡看見了自己驚惶的倒影。
還有那些隻有他們才懂的,前世的雪與血。
“ 爸爸? ”
小男孩的聲音像一把鑰匙,“ 咔嗒 ”一聲打開了現實的鎖。
陸遠川的指尖幾不可察地顫了顫,卻還是緩緩松開。
他彎腰拾瓷片的動作很慢,仿佛在借此平複呼吸。
“ 蘇同志。 ”
這三個字被他咬得很輕,像一片雪花落在舌尖。
蘇晚看着陽光在他睫毛下投落的陰影,忽然想起那個飄雪的黃昏,他也是這樣克制地喚她“ 小蘇 ”,然後轉身走進漫天風雪裡。
一片棗樹葉輕輕落在他們之間的水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