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陽光明媚的晌午,在孩子們好奇的目光中,他們一個蹲着,一個站着,中間隔着生與死,還有滿地無法收拾的碎瓷片。
葡萄葉的陰影在蘇晚臉上輕輕晃動。
她轉身時,唇角已經抿成一道平靜的弧線,隻有垂在身側的指尖還洩露着些許顫意,像被風吹亂的蛛絲。
“阿睿,保國。”
聲音很輕,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溫柔。
保國立刻擡頭,黑葡萄似的眼睛眨了眨,就領會了母親的意思。
“帶弟弟妹妹進屋玩去。”
她理了理小女兒翹起的衣領,“娘跟陸叔叔說點事。”
陽光在孩子們跑過的青石闆上跳躍。
陸遠川站在原地朝陸睿颔首,那孩子便懂事地牽起最小的安安,進了屋。
木門合上的輕響像一聲歎息。
葡萄架的影子斜斜地鋪在地上,葉片間漏下的光斑随風晃動。
蘇晚站在光影交界處,突然轉身撲進那個懷抱。
像是穿越了二十年的風雪。
她的手指緊緊攥住軍裝後背,布料在掌心皺成苦澀的褶皺。
臉頰貼着的胸膛溫暖堅實,心跳聲透過衣料傳來,一下下震着她的耳膜。
這溫度太真實了。
真實到讓她想起那個雪夜,自己是如何抱着他逐漸冰冷的身體,看着鮮血在雪地上綻開刺目的紅。
“是真的……”
哽咽的聲音悶在軍裝第二顆紐扣的位置,淚水很快浸濕了一片深藍。
陸遠川的呼吸明顯滞了一瞬,懸在半空的手停頓幾秒,終于輕輕落在她顫抖的肩頭。
這個動作讓蘇晚徹底崩潰。
前世最後那個擁抱,他的手也是這樣,帶着小心翼翼的克制,掌心溫度透過染血的作戰服傳來,成為她記憶裡最痛的烙印。
“陸遠川……”
她哭得說不出完整句子,隻能把這三個字在唇齒間反複研磨,仿佛要确認這不是又一個午夜夢回。
男人的喉結在她發頂上方滾動,呼吸明顯亂了節奏。
他最終收攏手臂,将她更深地按進懷裡,下巴輕輕蹭過她柔軟的發旋。
“我在。”
低沉的聲音裡帶着砂紙般的粗粝,卻溫柔得不可思議。
蘇晚擡起淚眼,看見陽光穿過葡萄葉,在他睫毛上投下細碎的金芒。
這個角度太熟悉了,前世她總是這樣仰頭看他,隻是那時他的眼神永遠克制而疏離。
而現在,他眸中翻湧的情緒幾乎要将她淹沒。
“你以前……”
蘇晚抽噎着去摸他眼尾的細紋,“從來不會這樣抱我。”
話音未落,整個人突然被更用力地摟緊。
陸遠川的呼吸噴在她耳畔,帶着微微的顫:“那時候……不敢。”
簡簡單單三個字,卻讓蘇晚想起無數個他欲言又止的瞬間。
那些被她誤讀成拒絕的克制,那些藏在嚴厲訓導下的關切,原來都是……
葡萄葉沙沙作響,一片翠綠的葉子打着旋兒落在他們交疊的影子上。
命運終究是仁慈的。
在這個錯位的時空裡,他們終于可以卸下所有枷鎖,把前世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都融進這個顫抖的擁抱裡。
葡萄葉的陰影在他臉上晃動。
陸遠川的手臂忽然松了力道,像是被某種無形的記憶刺中。
他後退半步,軍靴碾碎了一片飄落的葉子,發出細微的脆響。
喉結上下滾動,像是要把洶湧的情緒咽回去。
“你怎麼會……”
聲音啞得不成樣子,尾音消散在風裡。
他望着眼前這個本該在另一個時空的姑娘,恍惚間又聽見電話裡她最後那句沒說完的“陸隊……”。
陽光太亮,照得人眼眶發酸。
蘇晚的睫毛上還挂着淚珠,此刻正随着她擡頭的動作輕輕顫動。
她看着這個活生生的陸遠川,看着他軍裝領口下若隐若現的傷疤。
那是前世沒有的痕迹,是這個世界賦予他的新故事。
“你怎麼會……在這裡?”
聲音壓得極低,目光卻警覺地掠過院牆。
這個年代的風聲太緊,連月光都會告密。
蘇晚的指尖碰到臉頰,觸到一片冰涼的濕潤。
她往後退了半步,剛好站在光與暗的交界處。
“那時候地震了,超市坍塌的時候,”
她輕聲說,每個字都像羽毛落在雪地上,“我以為那就是終點了。”
晨光将掃過她顫抖的睫毛,将未幹的淚痕照得發亮。
“醒來就成了這個蘇晚……她走得太決絕,隻留下三個孩子,和一句‘拜托了'。”
陸遠川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擡起的手停在半空,最終隻是輕輕拂去她肩頭的落葉。
枯黃的葉片打着旋兒墜落,像極了那個雪夜紛揚的紙錢。
“原來是這樣……”
嗓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眼底卻泛起溫柔的漣漪。
他懸在空中的手指微微發抖。
那是想觸碰又收回的克制,是跨越兩世都改不掉的習慣。
她仰着臉,陽光在那雙眼睛裡碎成星星點點的光,明亮得讓他想起很多年前,邊境哨所初見時的那個小姑娘。
“那你呢?”
聲音很輕,卻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
“我本就是這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