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嗅到陸睿發間淡淡的肥皂味,恍惚間又聽見昏迷時那個聲音:“醒來,有人在等你。”
人群中有啜泣聲響起。
遠處,蘇晚家的炊煙正袅袅升起。
暮色中,父子相擁的影子被拉得很長,長到足以覆蓋這些年所有的苦難。
陸家老房子好幾年沒人住了,破得不成樣子。
牆皮掉得一塊一塊的,房頂的瓦片都碎了,屋裡積了厚厚一層灰,蜘蛛網挂得到處都是。
陸遠川站在堂屋裡轉了一圈,看着髒兮兮的窗戶和發黴的土牆。
沉默了一會兒,陸遠川轉頭對村支書說:“麻煩找幾個人來修修房子,工錢我按天給。”
他這話剛說完,圍觀的村民們就炸開了鍋。
“陸團長您太見外了!”
李鐵匠扛着錘子擠過來,“您是為國家打仗的英雄,這點小活算什麼!”
“就是就是!我家還剩半桶石灰!”
“我去搬梯子來!”
不一會兒,二十多個壯勞力就自發來幫忙了。
掃帚揚起老灰,錘子叮叮當當修門窗,婦女們提着水桶沖洗石闆地。
有個半大小子噌噌爬上棗樹,麻利地把枯樹枝都砍了。
陸遠川早就把軍裝外套脫了,挽起的襯衫袖子上全是灰。
他一隻手扶着新換的窗框,另一隻手穩穩地釘釘子。
雖然躺了三年病床肌肉都松了,但幹活的那股利索勁兒還在。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老房子已經收拾得像模像樣了。
雖然家具還是那麼幾件舊家夥,但門窗都修結實了,房頂也不漏了,竈台重新抹了黃泥。
村支書老婆抱來兩床曬得蓬蓬的草席,會計家的小子吭哧吭哧扛來半袋子紅薯。
“明天會有人送物資來。”
陸遠川謝絕了大家更多的好意,隻留下最需要的東西。
他彎腰鋪草席的時候,聽見身後陸睿正用柴刀削木棍。
孩子說要給窗戶做個插銷。
天漸漸黑了,新糊的窗戶紙透出煤油燈溫暖的光。
陸遠川托人去給陸睿說的那個蘇姨捎信,說陸睿在他這兒,明天親自登門道謝。
這時候,蘇晚正在家裡熬粥。
“娘!”
安安舉着編了一半的草螞蚱跑進來,“聽說陸睿哥的親爹回來啦!”
“嗯!”
第二天天剛亮,陸遠川就開着吉普車帶陸睿去縣城供銷社買東西。
父子倆拎着大包小包的謝禮,站在了蘇晚家門前。
陸睿穿着用舊軍裝改的小衣服,小手緊緊攥着爸爸的衣角。
陸遠川深吸一口氣,擡手敲響了那扇有些掉漆的木門。
“吱呀——”門開了。
保國圓溜溜的眼睛一下子睜得老大,随即笑彎成了月牙:“阿睿!你可算回來了!”
門環被他撞得叮當響,一把拉住陸睿的手,“你昨晚都沒回來,”
話說到一半突然卡住了。
保國看着陸睿身後高大的軍人叔叔,不自覺地站得筆直,小手在衣服上蹭了又蹭:“叔叔好!”
這聲問候清脆得像早晨的鳥叫。
“娘!阿睿和他爸爸來啦!”
保國扭頭朝屋裡喊,又學着大人的樣子側身讓路,“快進來坐。”
那裝小大人的語氣,讓陸遠川嚴肅的表情都柔和了幾分。
邁進院子的瞬間,陸遠川的腳步頓了頓。
小院收拾得幹幹淨淨,籬笆邊一溜兒瓦盆裡種着小蔥,晾衣繩上的衣服随風輕輕搖晃,連柴火都碼得整整齊齊。
竈房飄出的飯香,讓他恍惚間想起了自己的老家。
“叔叔坐這兒!”
保國利索地搬來竹椅,還用袖子擦了擦本來就很幹淨的椅面。
陸遠川把買來的禮物放在院裡的石桌上。
陸睿站在爸爸身邊,看着保國忙前忙後的樣子,心裡又暖又澀,像塞了一團曬得蓬松的棉花。
爸爸說過幾天就要帶他回部隊了,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保國他們和蘇姨了。
想到這裡,陸睿鼻子有點發酸。
“阿睿,快來!”保國拽了拽他的衣角,壓低聲音說,“衛國和安安可想你了。”
陸睿回頭看了眼正在和蘇姨說話的爸爸,跟着保國輕手輕腳地溜進了裡屋。
衛國正趴在炕上擺弄彈弓,看見他們進來立刻蹦了起來:“阿睿哥!”
“噓!”保國趕緊豎起手指,“小聲點,大人在外面說話呢。”
安安從被窩裡探出小腦袋,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
看清是陸睿後,她立刻張開小手:“阿睿哥哥抱!”
陸睿趕緊上前把小丫頭抱起來,聞到她身上還帶着被窩裡的暖香。
衛國已經迫不及待地湊過來,神秘兮兮地從兜裡掏出一把野棗:“給你留的,可甜了!”
三個小腦袋湊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說着悄悄話。
陸睿聽着他們熟悉的聲音,突然覺得喉嚨發緊。
他該怎麼告訴他們,自己很快就要跟着爸爸離開這裡了呢?
“陸同志,喝口水吧。”
陸遠川和蘇晚兩人都沒有想到,彼此跨越生與死,跨越了時空,還能夠再見彼此。
一個鐵血軍人帶着兒子,來向善良的寡婦表達最誠摯的謝意。
誰又能想到,這次看似平常的拜訪,會揭開一段跨越兩世的緣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