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然後,是自高天降下的雪色長釘。
第一顆長釘被風雪中一閃而過的冰色影子擋下,大家跪地感恩龍神的庇佑。米洛沒有跪,她擡頭望天,慘白色的天空刺得她眼睛都睜不開。她又目視前方,與一雙碩大的,如同圓月一般的冰藍色豎瞳對上視線。
她意識到那是部族供奉的龍神。也是老師一生都在信仰的存在。
豎瞳很快隐于風雪,冰封住了河流與土地,雪遮蔽了蒼穹。古老的部族開始從農耕遊牧文明向更高級進化。
原野的青綠逐漸隻存在人們的口述與想象之中,米洛看着首領換了一代又一代,唯有自己一直保持了當年的模樣。她意識到這是自那次注視後發生的改變,她的生長與衰老似乎也被冰封存了。
大家都說,米洛大人是得到龍神寵愛的祭司。
是嗎?她不知道。
她拿着從老師的老師那裡傳下來的法杖,注視着下首的學生們。她說,感恩龍神的庇護,部族得以在天空降下的長釘之下留存。為此,我們不再祈求天空島的庇護,此後隻有唯一的信仰。
又過了許多許多年,許多許多年,久到部族成為國度,久到研究院的年輕人觸碰到了冰裂之地湧動的漆黑物質,久到他們發現了高天星空的虛假,以及龍與神之間不可跨越都隔閡。
第二顆長釘,如約降下。
龍想要擋下,可是天空島對信仰龍的人類懲罰與對探求深淵的人的懲罰根本不一樣,他的力量也在修補世界的裂痕與破碎中逐漸散失。
米洛的家園被毀滅了。她親眼看着年邁的老者,歡笑的孩童,生機勃勃的小青年們身軀佝偻,長出黃色的毛發,手臂變為漆黑,成為了……怪物。
國主失去意識前,看着容顔不老的米洛,嚴眼含熱淚祈求她離開,好好活下去,不要為他們複仇。
因為這是天神的懲罰,人類隻能接受。
隻要還有一人記得他們國家的名字,文明的傳承就不會斷絕。
真的嗎?她不知道。
她帶着法杖,裹着白袍離開了被毀滅的國家,獨自一人行走在茫茫風雪中。她能感受到有兩股力量在拉扯着自己,一股來自龍神的庇佑,一股來自高天的詛咒。
我要去往哪呢?
我不能複仇,因為這是國主的意願。
我不能回去,因為這會給龍帶去災禍。
我該走向何方呢?
天空島沒有将她一個小小的人類放在眼中,她意識到自己是被放逐了。
作為罪人被放逐。
我的罪,是什麼呢?
流亡的途中,她一直在思考這件事。
是因為沒有對天空島保持專一的信仰嗎?
是因為沒有阻止族人探尋深淵的力量嗎?
是因為鼓勵大家尋找星空的真相與遠古的遺恨嗎?
還是因為僅僅我一人獨活呢?
她不知道,但她并不為此感到沉重。
她不後悔。
我的罪,僅僅隻有無法保全我的國家與同胞而已。
國主是她看着長大的,那是個年輕的孩子,眼中還有未曾褪去的一點稚氣。國主說,不要為他們複仇,那是人類無法抗衡的天神。
米洛來到了世界的邊陲之地,也是神棄之處。空間的裂痕繁複,扭曲的魔物橫行,她握着那柄法杖,操控龍神賜下的力量輕而易舉就能驅逐它們。
在這片無光之地,她看見了屍山血海中蠕動的,黑漆漆的幼龍。
那和記憶中幾乎一模一樣的豎瞳是黑色的,卻沒有絲毫壓迫感。和年幼的國主第一次見到作為祭司的她一樣:天真,懵懂,又好奇。
又因為自己使用的力量,對她有着近乎本能的親近。
傻孩子。
她想起了國主,想起了故鄉那些再也長不大的孩子們,仇恨如傾倒了沸油的幹柴,烈火在心中點燃。
國主,我怎麼可能不恨呢?怎麼可能不想報複呢?
毀滅了我的國家,詛咒了我的同胞,使我婦女無顔色,害我孩童為鬼影……誰能不恨!
她在這個孩子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記憶,耗盡了龍神的賜福,在它面前變為無理智的詛咒之物,隻為将仇恨的種子埋下。
她不期冀這樣幼小的黑龍能夠颠覆神靈的統治,但她将自己的名字和姓氏告知了它。隻要它,或者說是這個孩子活下來,用自己的名字行走在人世間,古老國度的傳承就不會斷絕。假以時日,龍神聽到這個名字,自然會做出判斷。
她閉上了眼睛,陷入悠久的長眠。
“所以,其實你第一眼見到茲梅伊的時候,就知道她和我有關系是嗎?”
維爾斯見到米洛的時候,對方的身影已經稀薄得如同白紗。青綠的眼睛和久遠記憶中曾注視過的沒有什麼區别。
“她的眼睛和您很像。”米洛微笑着說,“您不必為此動怒,正是因為您的賜福,因為感受到了來自親族的力量,她才會那般親近我。”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存在是一種橋梁,曾經是部族與龍神的橋梁,然後變為那孩子與其兄長的橋梁。
但她不知道那孩子竟如此恐懼她的離去,恐懼到……吞咽她的屍身,将她的靈魂剝離輪回,留到了現在。
米洛心情複雜。
回憶會将人無限美化*②,她自知不是茲梅伊心中那般純潔高尚之人,但隻要茲梅伊想看,她能僞裝到永遠。
維爾斯感受到了世界的動蕩與空間的波動,然後又見到了靈魂狀态的米洛,一時間不知道要如何接下文。良久他才開口:“我沒生氣,隻是有種無能為力的悲哀。”從遠古到如今,一直如此。
“誰不是呢?”米洛輕輕道,她的聲音飄飄呼呼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能夠得償所願者,不過爾爾。”
“我該離開了……大人。”米洛微笑着,“我與她的聯系已經密不可分,她去了更遠的地方,我也隻是借着代她告别的功夫來見見您,講述真相。”
“天快亮了,亡靈也該回到自己的世界去。那麼,再見。”
天邊第一束陽光撒下的時候,亡魂的身影如同破裂的水泡。輕輕的,消散了。
維爾斯垂下眼睛,他知道,不會再見了。
無論是他的妹妹,還是他在久遠的過去曾經庇護過的人類,都不會再見了。